我的英雄學院|英雄迷走(全文)

CP: 出勝
note:
1. 《英雄迷走》完整版全文。
2. 僅公開故事本體全文與參考文獻,後記、特殊文字段落安排以及排版版型皆保留不公開。
3. 未來捏造。失能設定有,不能接受請迴避。




/行走

  背後的座位空著好一陣子了,爆豪勝己從來不知道一個空位能有這麼大的存在感,比起座位的主人還坐在那裡時,更加意識到位置的存在,也意識到那裡空無一人。
  桌面積起一層薄薄的灰。麗日御茶子偶爾會來擦個桌子,但是掃除的頻率及不上灰塵降落的速度,透過從窗邊遠遠斜切進來的光線,從某個角度看過去,細微的塵絮懸在半空中,接近靜止似地,以一種非常緩慢的狀態一點一點下沉,最後輕輕落在無人使用的桌上。位置的主人在桌面上製造的細小使用痕跡被落塵填滿、覆蓋,抹去了座位所屬的線索,彷彿那裡原本就是空的,不曾有人坐過。
  背後空著好一陣子了,爆豪勝己都快要忘記日常中有某個人存在的感覺。雖然他們之間稱不上親密,但爆豪已經習慣那個惹人厭煩的傢伙是組成自己日常生活中的一個成分,現在他的生活缺少一個成分,而自己對於這個變化卻適應極快,好像那人的有無都無關緊要,這個認知讓他感到難以言喻的焦躁。
  班上沒有人想去招惹這個狀態的爆豪,幾步內的範圍只有他跟背後那個空座位,再沒有別人。他被放在人際的邊緣位置,好像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達成一個默契:爆豪勝己需要空間,一個人靜一靜。
  他不是沒有察覺周遭同儕的態度,按他的性格本來是完全不在意他人的冷熱,但現在對於同學們有意的疏離卻覺得異常不平。為什麼他得跟一個空位待在一起?後方的座位不應該是空的,那裡明明有人,有個人始終謹守略退一步的距離,才不會因為礙眼而惹他發怒。
  背後的座位不是空的。爆豪試著回想一些線索:厚實的鞋底輕輕的踏地聲、耙抓一頭蓬鬆亂髮的細碎摩挲聲、筆尖在紙面上快速書寫的沙沙聲響,以及背後不時傳來一連串瑣碎細微低喃與自言自語─大多數時候他都當作背景噪音並且忽視,偶爾撞上自己心情很差的時候,他才會轉頭大罵:
  吵死人了!給我閉嘴,廢久!

  開始前,相澤老師離開職員室的腳步不是走往任教的A班,而先一步去了保健室。
  『復原女孩』掀開病床旁的遮簾,他的學生坐在床邊,正低頭將其中一腳捲起的制服褲管放下拉平整,察覺到來者時敏銳地抬頭。
  「早安,相澤老師。」
  年輕的綠髮少年看上去精神奕奕,略亂的蓬鬆前髮底下是柔軟的眼神,帶著一點點緊張,卻不過於徬徨無措,也不閃避師長的直視。
  「綠谷,」相澤老師開口,語調平板無情緒,接下來要說的話已經重複過數次,他只是基於某種義務做最後一次覆問。「你已經考慮清楚了嗎?轉到普通科的事。如果你願意的話,老師跟校方都能協助你轉科。」
  綠谷出久搖搖頭,他的回答也像是排練過無數次的朗誦般流暢:「我想清楚了,老師,既然轉班與否是根據我的意願,果然我還是想要跟A班的大家一起讀到畢業。」
  他伸長手取來擱置病床上的一對拐杖,熟練地架在雙腋下,起身下床的動作俐落,右腳穩穩地踏在地面上,而左腳的褲管筆直地下垂,就像一張無風而垂墜的旗。
  綠谷出久朝師長露出堅定的微笑。「老師,我還能行動。只是少了左腳而已,我的『個性』並沒有失去。」
  相澤老師點點頭,與『復原女孩』確認綠谷的傷勢恢復無虞,便領著綠谷離去。
  雖然拄著拐杖,但是綠谷前行的步伐毫不遲鈍,亦無妨礙,跟在師長身側穩當地邁出一步又一步,顯然對腋下拐的使用已經有很高的掌握度。
  綠谷出久的轉科與否,實際上並非完全取決於本人的意願,作為綠谷的班導,校方其實期待相澤老師能夠說服綠谷轉至其他科別─同時這也是綠谷媽媽所希望的。然而,在一次又一次的商談中,只要透露出哪怕是一絲絲請綠谷考慮轉科的意圖,綠谷立刻敏銳地築起防禦,豪不猶豫地表示他想要繼續完成雄英高中英雄科的學業。如果校方基於某種規定或標準,決議讓他轉科的話,他也許無話可說;但如果讓他評估自己是否能勝任英雄科的修業要求,綠谷出久的回答始終只有一個:「我還沒有失去『個性』,我能做到」。
  即使經歷了那樣嚴重的傷害,失去了重要的身體部位,綠谷出久還是那個綠谷出久,這孩子一點都沒變。相澤老師心想,究竟是什麼樣的意志,即使毀了他也不能抹滅他成為英雄的信念?
  答案還需要推敲嗎?只需要動一下腦袋馬上就能想到,相澤老師甚至懶得多花一秒思考這件事。當初校方除了請他勸導綠谷出久外,也請歐爾麥特做同一件的事。他並不知道歐爾麥特有沒有跟綠谷談過?若有,又是採取什麼樣的立場與說法?他只知道歐爾麥特最後表示,無論綠谷出久最後的決定為何,他都予以尊重和絕對的支持。這就是綠谷出久緊抓著不放的信念源頭。
  就算是最強NO.1英雄,面對學生的事還是沒有一點身為人師的覺悟與擔當。相澤老師無法苟同歐爾麥特的態度,然而,面對綠谷出久留在原班的堅持,就算他能說出一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阻卻綠谷的決定──

  相澤老師瞥了一眼走在旁邊的綠谷,左腳的褲管隨著他的步伐一晃一晃地甩動。
  ──他什麼都不忍說出口。

  一如往常地,四處喧鬧的A班全員在相澤老師推開教室門板的瞬間歸位安靜,但是今天的秩序只維持不到一秒,當大家發現跟著相澤老師後頭進來的人是誰,顧不得師長平日立下的規矩和嚴厲的管束,教室裡立刻湧起騷動,抽氣聲和驚呼此起彼落。
  「大家,好久不見。」
  站在前方的綠谷出久顯得有些害臊,小小聲地打招呼,習慣性地抬手抓抓頭髮,慌亂間差點弄掉一邊的拐杖,又引起眾人一陣壓抑的驚叫。
  「小久同學……!」坐在教室角落的麗日御茶子甚至不顧『個性』承重極限,讓自己在半空中漂浮,只為了看清楚前方久違的好友。
  綠谷出久不在的這段時間裡,大家對於綠谷是否還能回歸A班一事毫無把握,不如說都已經做好分別的心理準備,或是至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綠谷。在這個時間點,綠谷的歸來早得讓人意外,同時誰也無法克制自己瞄往綠谷腳下的衝動。
  「好了,給我安靜。」對於學生各種震驚的反應已經到達最大容忍限度,相澤老師的命令冷冷地介入,「回你的座位去,綠谷。」
  「是。」
  綠谷匆匆往自己的座位移動,空蕩蕩的左腳褲管隨著他的移動,在腿邊輕盈地擺盪,好像在提醒每個人綠谷失去了什麼重要的事物,而他們差點失去綠谷。
  A班全體靜了下來,教室裡的氣氛微微凝滯,每個人都各懷心思。
  走回自己的座位勢必會經過前一個位置的爆豪勝己,爆豪托著腮把臉側向窗外,從眼角餘光裡仍能瞥見綠谷一跛一跛地接近他的視野,從視界邊緣遠遠擦過又消失。
  綠谷與他擦身而過的瞬間,沒有給他任何一個眼神。
  背後傳來椅子拖曳的聲音,他聽見綠谷用氣聲說道:「謝謝你,瀨呂同學。」然後是一連串落座的窸窣聲。
  最後,在相澤老師開始授課的平板聲調中,爆豪沒有錯過綠谷沉沉地呼出一口氣,像是累極般的長嘆。
  爆豪勝己感覺自己的背後有什麼再次填回歸原位了。


/出走

  對於綠谷出久傷勢痊癒後的回歸,A班同學最開始還當他是件易碎品,言談應對之間處處小心翼翼,好像稍有不慎就會傷到綠谷,或是一不注意綠谷就會傷到他自己。
  雖然很感激同學的體貼,不過綠谷仍為此煩惱了好一陣子,他其實恢復得很好──不論是腿上的缺損還是生活。嫻熟使用兩只腋下拐的他,除了實際演練的課只能缺席從旁觀看,其餘時候的校園生活並沒有太大的不便。他不需要旁人的過度顧慮他的不便,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大家與自己互動的平衡。漸漸地,其他人也大概能拿捏哪些事綠谷可以自己處理(基本上是大部分的事),而什麼時候需要稍微幫他一把,不必過度在意綠谷殘缺的地方。
  教室後方擺著綠谷的輪椅,幾個少根筋又愛玩的同學沒多久就把歪腦筋動到這上頭找樂子,休息時間把綠谷塞進去,推著他到處衝來衝去,引起女生們驚嚇的尖叫和不滿的抱怨。
  上鳴電氣故意捏著嗓子,用假音怪腔怪調地學蛙吹梅雨講話:「小綠谷,走,我們一起去廁所!」
  「我也要,我也要去!」峰田實從一旁跳出,也尖著嗓子說話。
  「好,現在來比賽誰先抵達,我們兩個輪子的可不會輸啊!」
  上鳴雙手抓緊輪椅握把,與峰田各就起跑姿勢,輪椅上的綠谷本來還被他們逗得大笑,現在感到一絲不安。「等等啊,速度太快的話我會摔出去──」
  「那你要好好抓緊『戰神號』才行喔。」上鳴上半身往前傾,探頭到綠谷臉旁,給他筆了一個「安啦」的手勢,一臉充滿信心的表情。
  「『戰神號』?」
  「咦綠谷小時候沒看過動畫嗎?」上鳴沒有多做解釋就開始倒數:「峰田準備好了嗎?預備──」
  教室的另一端傳來正氣凜然的大喊,聲量迅速由遠逼近而遞增:「你們幾個!不准玩別人的輪椅……」
  「──開始!」
  「哇啊啊啊啊啊啊!」
  與倒數同時結束的是綠谷驚嚇的大叫和上鳴往教室外頭衝去的背影,峰田慢了一拍,吵著「上鳴偷跑太卑鄙了」也跟著拔腿狂奔。
  「上鳴!峰田!還有綠谷!走廊上不准奔跑,你們都站住──」班長飯田天哉追了出去,走廊上的喝止聲即使在教室裡也聽得一清二楚。
  綠谷覺得很無辜,在走廊奔跑的明明就是另外兩人,還有飯田他自己。而自己分明是與違反「走廊奔跑」這個規則最無關的人。
  即使偷跑,或是運動神經再怎麼發達,一旦涉及到競速,要在擁有個性『引擎』的飯田天哉前面佔得優勢是幾乎不可能。還沒衝到所謂的終點線男廁之前,飯田已經後發先至,一個衝刺起落擋在上鳴前方。
  「嗚喔、危險!」
  煞車不及的上鳴猛然扯住輪椅,綠谷一開始擔心的事情發生了,還來不及反應抓緊什麼穩住坐姿,急停的慣性將他甩了出去。
  「綠谷同學!」
  「綠谷!」
  在一片驚呼聲中飛出去的綠谷以為自己會撞上堅硬的牆,他反射地抬手保護頭臉,最後卻意外落入一個柔軟蓬鬆的圈圍之中。
  綠谷鬆開抱頭的手,抬眼一看,鬆了口氣道:「謝謝你,尾白同學。你的尾巴好強壯呢。」
  尾白猿夫長長的大尾巴將綠谷接個正著,做為緩衝保護綠谷不至於受傷。綠谷扶著尖端蓬鬆毛茸的尾巴單腳站起,還暗中偷捏了兩把。基於喜愛軟綿綿毛茸茸事物的天性,班上同學人人都想撫摸一把尾白同學的尾尖,但畢竟是別人的身體,隨便亂碰是很失禮的,現在有機會可以正大光明地把手放在尾白同學的尾巴毛球上,綠谷也毫不客氣地讓手掌陷落在豐厚的毛皮底下。
  「你們真是的,剛才很危險。」尾白皺著眉頭,「怎麼連飯田同學都跟著起鬨啊?」
  上鳴一臉闖大禍,低著頭跑來跟綠谷認錯,「抱歉抱歉,綠谷你沒事吧?」
  「我沒事的。」綠谷被攙扶著坐回輪椅,轉頭問上鳴:「我想回教是了,你們還要去男廁嗎?」
  「剛剛嚇了一跳,現在還真的有點想尿尿。」上鳴不好意思地笑著,轉頭問站在一旁的飯田:「要回教室的話,飯田同學推你回去吧?」
  「我、我嗎?」
  綠谷坐在輪椅上,抬頭看向飯田,道:「麻煩你了,飯田同學。」
  「……嗯。」

  兩個輪子平穩地轉動,綠谷坐在輪椅上,能夠感覺到一股穩當的力量從握把處傳來,使輪椅平均受力,保持穩定速度往前推送。
  短短的路程裡飯田沒有說話,只能從身後的腳步聲與斜躺在地上高大的人影得知飯田的存在。綠谷不是沒有發現,自從自己受傷之後,他跟飯田之間的互動減少很多,以至於上鳴要飯田推自己回教室時,飯田瞬間的反應卻是猶豫。
  可是,方才自己摔出去的瞬間,綠谷明明聽見了飯田著急喊他的聲音。
  「飯田同學,」
  原本穩定前行的輪椅一頓,綠谷仰臉回頭望去,推著自己的飯田微微低頭,鏡片上反光一閃而過,深邃的藍色視線正好與他四目相接。
  那雙眼裡有著動搖和無措,好像想要閃避綠谷的視線,又強自忍住不要那麼做。
  於是綠谷轉回前方,說:「我……是不是,會讓飯田同學有不好的聯想?」
  「不、」飯田急著否認,但戛然而止的下墜語尾聽著更像是言不由衷。
  搭在右腿上的手握起拳頭,綠谷小聲地道:「看著這樣的我,飯田同學的心裡很不好受吧。」
  「你想說的是我哥哥的事嗎?」飯田說。
  輪椅在走廊上暫停,飯田仍然站在後方捉著握把,沒有繞去綠谷面前。如果綠谷不回頭,他們誰也看不見對方臉上的表情。
  「嗯。」
  「我平時也是這樣幫哥哥推著輪椅。」飯田忽然說了一件不相關的事,「經過一段時間的復健,哥哥他現在也能像你一樣,使用拐杖走路。」
  「啊、太好了。」
  「雖然很辛苦,而且單靠拐杖也無法走得太久。」
  「我能理解。」
  「不過,再過幾個月,哥哥的小孩就要出生了。」身後再次傳來推動的力量,他們又開始往前,教室就在不遠處。「哥哥跟我說,或許,他能和小孩子一起學習走路也不一定。」
  在教室門前稍停,飯田熟練地踩住後輪後方的防傾桿,稍微翹起前輪,越過教室門口的滑檻,將輪椅上的綠谷受到的震動減至最小。
  飯田把綠谷停在教室後方一角,彎腰鎖緊煞車,然後取來拐杖。他站到綠谷面前,低頭說道:「所以,我只是……我可能只是在生自己的氣,做為A班的班長,如果我能再更強大一點,『那個時候』是不是有可能……」
  綠谷知道他要說什麼,因為飯田低垂的眼裡滿是他所熟悉的情緒,憤怒、悔恨和不甘心,染深了那雙眼裡原本一片明亮的藍色。
  綠谷用力搖頭,「不是的……」
  「抱歉,綠谷同學。」飯田用力眨了眨眼,那些深沉而複雜情緒很快褪去,他抿緊唇角,給了一個幾不可察的笑容。「是我不好。無論如何,受傷都不是你的錯。」
  「可是,」綠谷望著飯田的臉,輕聲說道:「也不是飯田同學的錯啊。」

  上課鐘聲響起,一些同學走回座位,從兩人身旁經過,中斷了綠谷和飯田的談話。飯田將拐杖遞給綠谷,就像是剛才那番對話沒發生過似地,轉頭忙著喝止還在吵鬧嬉笑的同班同學,維持班上秩序。
  綠谷拄著拐杖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如果有任何人比當時的他們自己還要再強一點,「那個時候」是不是還有更好的可能?自己有沒有可能有更好的結局?
  不。光是回想那一幕就讓綠谷背後泛起本能的戰慄,「那個時候」離事件中心最近的只有三個人,包含他自己,只有另外兩人有能力因為他們的選擇和行動,影響最後的結局。
  而那兩人都已經傾盡全力做好自己所能做的事了。
  綠谷出久扶著桌面入坐,面前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幼時玩伴,他盯著爆豪勝己的背影,再一次地在心裡告訴自己,小勝盡力了。自己也是。
  彷彿感應到什麼似地,爆豪忽然沒來由地轉過頭,與綠谷的視線撞在一起。
  「小勝,」綠谷小聲喊他。「抱歉啊,如果我能更……」
  後半句話硬生生地消失在爆豪燃燒般發紅的眼裡,那是他發怒的徵兆,綠谷反射地安靜不說話。
  爆豪一手搭在椅背上,回過半個身子逼近綠谷,灼紅的眼神幾乎要把眼前的人給燒穿。他沒有破口大罵,反而啞著聲音,像是極度壓抑似地吐出兩個字:「閉嘴。」

  無論爆豪和綠谷交談的聲量壓得再怎麼低微,位置就在爆豪隔壁的耳郎響香仍然能聽得一清二楚─即使她不是故意要去窺聽他人的隱私。她的個性『耳機插孔』附著在雙耳上,耳垂形狀是輸入端接頭的擬態,平時為了阻絕太過紛雜的噪音干擾,她會將輸入端接上一台小型抗噪機,抵消四面八方如颱風雨般亂竄的各種噪響,獲得一些安寧的空間。
  只是上課時間她無法使用抗噪機,否則就聽不了課了。好在上課時教室裡大抵上是安靜的,不會對聽覺造成太大的負擔,但也正因為如此,只要同學之間有什麼特別的動靜─誰打瞌睡了、誰偷偷傳著紙條、誰在桌子底下玩手機遊戲、誰又跟誰悄聲說著話還以為自己僅僅是做出口形而已─耳郎都聽得一清二楚,即使是張嘴無聲地說話也免不了從喉間滾出一絲氣聲,聽覺敏銳的她不只能接受到極微小的聲量,也能清晰分辨出聲音的內容為何。
  大多數的時候,耳郎只是雙手撐著下巴,面無表情地盯著老師與黑板,不動聲色亦不著痕跡。她不想讓同學察覺到自己的個性能夠聽到這個程度,畢竟這樣有點可怕不是嗎,讓人無法不對她心生防備。所以無論耳郎聽見什麼,她都當作不存在,也從來不說。
  她假裝沒有聽見綠谷低低的道歉,也沒聽見爆豪咬著牙叫綠谷閉嘴─這種對話模式在他們兩人之間很正常,打從入學那天開始已是如此。之前綠谷因傷病假沒來學校,她的左邊安靜了好一陣子,她正覺得這番爭執還真是久違了,以為爆豪甩下那句「閉嘴」就是句點,對話中斷在這裡,卻意外又聽見一句音量極小卻格外清晰的話:

  「明明、明明我也……」

  未竟的句子裡漫起的悔恨與不甘心就像一圈又一圈層層遞送的漣漪,傳到她這裡時已褪得幾不可察,她不知道綠谷有沒有聽出來,但這些都逃不過她敏銳的聽覺,訊息進到腦內如同展開一張緻密的網,將隱約的情感一一捕獲。
  這是那個爆豪勝己會有的情緒嗎?耳郎驚訝於爆豪話中的罕見情緒,險些轉頭去看說出這話的爆豪臉上究竟是什麼表情。她忍住這個衝動,差點就要暴露了,如果她真的轉過去看,爆豪肯定會察覺到她聽見了什麼。
  為了掩飾,耳郎將臉側到另一邊去,坐在她右手邊的上鳴電氣已經對著黑板臉上一片恍然,她甚至能聽見上鳴的鼻腔中醞釀著鼾聲,不出十分鐘就會陷入瞌睡。才上課多久時間啊,還不到五分鐘吧,這個笨蛋。耳郎皺了皺鼻子,伸腿偷偷踢了一下上鳴的桌腳,桌子一震,小小的驚嚇讓上鳴渾身一顫,終於回神。
  謝啦。上鳴給了耳郎一個道謝的嘴型,耳郎微乎其微地點點頭,表示收到。
  上鳴望著耳郎的方向,有些怔愣。從他的角度看過去,越過耳郎能看見隔一排的爆豪拳頭緊握,臉上的怒氣顯而易見;而他背後的綠谷則是手裡握著筆,但力道大得不尋常,握筆的手掌筋肉暴起,好像正強自隱忍著難過的情緒。
  耳郎不知道上鳴看見什麼才臉色微妙,但她不能轉頭去看。
  事實上,從她所能聽察的部分,訊息量已經足夠多了,剛剛爆豪沒說完的話到底是什麼呢?她覺得自己似乎能猜到。




/疾走

  對天賦異秉的爆豪勝己而言,成為最強英雄之路並不特別窒礙難行,相反地,在他眼前的是一條寬廣無際的道路,他要做的只有持續前進,最後總能到達盼望的終點。
  只是這條路的景色一成不變,單調乏味,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迷失自己的位置。
  最開始的時候,在同一條路上前行的並不是只有自己,只是他跑得太快了,將其他人遠遠拋在後頭,遠遠地,即便回頭也看不見落後的人。
  有時候會遇到其他半途出現的傢伙與他並行,尤其在就讀雄英之後,跑在自己旁邊的人忽然變多了,雖然自己仍能保持領先的位置,但心裡總有種危機感,彷彿只要一個閃神,後頭的什麼人轉眼間就會跑到自己前方。
  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場漫長的馬拉松長跑,跑在最前頭的自己光是維持均速而不被他人追趕、超越,就已耗盡他氣力,投注全副心智,無暇顧及其他。能夠記住那些緊咬不放的傢伙長什麼樣子就不錯了,名字什麼的他並不在乎。
  除了綠谷出久之外。
  本來爆豪都快要忘記綠谷出久的存在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們還在這場競賽起跑線端玩在一起,直到比賽開始,爆豪毫不猶豫地甩開綠谷往前衝刺,而沒有資格進入比賽的綠谷被他拋在起點。要他比喻的話,綠谷就像想要參加長跑競賽卻沒有雙腳,任憑他再怎麼想加入,實際上卻是連跨出一步的資格都沒有。
  這就是『無個性』的綠谷出久的結局,早在起跑的時候,綠谷的比賽就結束了。
  爆豪勝己本來以為就是這樣。但是這個認知卻在高中入學時完完全全地顛覆了。
  當他一個人獨自跑了一段漫長的時間,背後忽然出現一串陌生的腳步聲,挾帶著強大的氣魄後來居上,距離很快縮短,轉眼間就來到他身後。
  爆豪意外地回頭,發現追過來的竟然是最開始被他丟下的綠谷出久,一種毀天滅地的威脅感嘶咬著他的背脊,好像追上他的是一頭瘋狂不可理喻的猛獸,隨時伺機將他撕裂─尤其在綠谷一度接近到幾乎與他齊平的那個瞬間,爆豪感覺到自己內心有一部分的什麼被狠狠扯壞了。

  怎麼可能。不可置信。明明只是『無個性』的廢(人)久(偶)……

  多年以前他給綠谷起的綽號就像一個帶有魔力的咒語,兩個音節隨著發音黏著在口中的舌面與軟顎處,一旦喊出口就無法擺脫。
  他的優勢受到挑戰,自尊與好勝心使他更加專注於讓自己變得更強、更所向披靡。一場比賽最精采的地方莫過如此,有拉鋸、反敗、再逆轉,無數交織難分的淚水與汗水,對競爭的執著不懈,在恆常的堅持裡偶發的動搖和自我懷疑,以及瀕臨擊潰邊緣時再次找回的初心和信念。
  最後,他再次穩住了領先的位置,同時也知道這條總會有終點、但不知何時才是個盡頭的賽道上,有那麼多人也在他的附近,傾盡全力往相同的目標奔跑著。
  爆豪勝己終於意識到這才是這場競賽的現實。

  然後,那個跑在他後方的綠谷出久不見了。

  爆豪勝己回頭,綠谷站在好遠好遠的後方,遠得幾乎看不到了。他的左膝以下空蕩蕩地,僅剩一腳使他一步也不能跨。
  ──小勝,
  他聽見綠谷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幾乎就要聽不見。
  ──我是不是太貪心了?

  『無個性』的傢伙就在旁邊替其他人加油打氣就好,爆豪最開始是這樣看待綠谷的。但在他好不容易接受了即使是綠谷出久,也能夠成為在同一條路上並進的成員,那個廢久竟然就這樣停下腳步,站在原地目送前面的人愈跑愈遠。
  他才要勉為其難地承認綠谷確實擁有強大的『個性』,即使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那的確很強。
  結果綠谷就這樣不見了。
  爆豪一回頭,發現身後的風景缺了一塊,只留下一個有著人形輪廓的、黑色的洞。

  回到學校上課後,綠谷還不能加入實戰訓練課程,當同學們換上體育服或戰鬥服準備在實戰課中大肆施展一番手腳的同時,綠谷則是待在轉播室觀察大家實戰演練的表現。
  「這次是讓A班跟B班打散分組,合作通關嗎?真不錯啊……畢竟未來進到英雄事務所,確實會遇到不同事務所合作的任務,到時候面對的不是平時熟悉的同事,而是相對陌生的英雄……啊、第一組出發了。八百萬同學跟B班的物間同學嗎……某種程度來說這個組合強得不可思議呢,物間同學的『個性』發動起來就等於有兩個八百萬同學一樣……」
  綠谷兩眼直直盯著轉播螢幕,嘴裡跟手上都動個沒停。
  「太好了,平時比較少接觸到B班同學的實戰狀況,這次剛好可以觀察他們的能力……第二組也出發了,出發時間間隔好短,這樣勢必會在場地範圍內彼此競爭起來……難道是為了模擬同一現場出現多個事務所派出英雄的狀況嗎?原來如此……」
  螢幕打出的熒光貼在綠谷臉上,縮小的畫面在他眼裡不停閃動,而他的目光專注,盯著螢幕連眼都不眨一下。
  「第三組是小勝跟B班的……咦?那是誰啊?等等、我還沒看清楚啊……哇,畫面都是煙霧,其他角度的監視器呢……有了有了。真不愧是小勝啊,明明比較晚出發,已經追上八百萬同學他們了呢。八百萬同學真是可惜了,雖然有物間同學的能力複製,但物間同學思考和反應的速度還是太慢了啊……啊,小勝通關了,果然是這樣呢。」
  綠谷手上的書寫暫停,螢幕上轉播爆豪大大的特寫,戰鬥後渾身圍繞煙硝和灼熱的氣場彷彿隔著顯示器也能感受得到,從臉上不悅的表情可以猜出他對剛剛的表現不算太滿意,或者是通關太過輕易而不滿足。
  畫面裡的爆豪突然往斜上方瞪去,不知為何找到了其中一台監視器的位置,那雙冷冷燃燒著的紅色眼睛彷彿一瞬間看穿螢幕似地,與綠谷的視線撞在一起,讓他生出一種「被找到了」的錯覺。
  綠谷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畫面已經切換到下一組準備上場的組合。「唔、第四組是切島同學跟……」

  沒多久,轉播室的門被人用力拉開,門板撞在門框上發出巨大的噪音。綠谷嚇了一跳,回頭發現是剛離場的爆豪。
  「小、小勝?」
  爆豪瞥了綠谷一眼,走到桌子另一端,動作粗暴地拉張椅子坐下。
  回到學校後,一直沒跟爆豪說上幾句話的綠谷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於是他選擇提起剛才轉播所見:「剛才的通關真厲害啊,乍看之下似乎是靠著強大的火力清除障礙,開出一條直通終點的路;但實際上,小勝還是有考量到──」
  「閉嘴廢久,」爆豪打斷綠谷的話,「不要分析我的戰鬥。我知道你都有在看。」
  「……」雖然被插話了,但意外地不是破口大罵或乾脆起身走人,這段互動還不算太壞。綠谷於是不執著於一定要找話題聊天,把注意力轉回實戰訓練的轉播,繼續筆記個不停。
  第五組、第六組都陸續出發,而前頭的組合有些也已經抵達終點。雖然是不同的兩個班級,但是能否好好合作也是要看各自的『個性』和個人特質,就算是同班同學也未必存在合作默契。像是爆豪通關的方式,基本上就與合作毫無關係。而第一組出發的物間也因為奇特的行事風格,跟八百萬拉扯了好一陣子後才找到互動的平衡,至此也已被其他組合後來居上。
  鏡頭移到準備出發的下一組,綠谷從筆記裡抬頭,忍不住笑了一聲。
  「哪、小勝,」他用手中的筆指了指螢幕,笑道:「你看那個B班的女生,好像是叫小森吧?」
  爆豪順著綠谷指的方向看去,畫面裡有兩個女孩子,其中一個是他們班的噴酸異形女,所以另一個就是綠谷說的小森。
  「就是前髮這樣蓋過來,遮住眼睛的那個。」綠谷一面笑,一面用手在額前比劃著形容。「小勝不覺得她很像一個國外的歌手嗎?」
  爆豪皺起眉頭,從鼻間冷冷哼了一聲。正當綠谷以為爆豪對這個話題一點興趣也沒有,還惹他不耐煩,準備默默地轉回筆記上時,爆豪說話了。
  「啊啊,你是說影片裡有裸體的人跳舞的歌手。」
  「對對,就是她!」
  「哼,」爆豪的嘴邊勾起輕嗤的弧度,雖然微乎其微,但確實是個微笑。「還可以。」
  平和而且輕鬆的日常對話真是久違了。綠谷悄悄地瞥了爆豪一眼,又迅速低頭把自己埋在轉播與筆記裡,掩飾臉上忍不住揚起的欣喜。

  「啊,原來你們在這。」
  轉播室的門再度被推開,完成通關的切島銳兒郎也找來這裡,他撿了爆豪旁邊的位置坐下,然後側過半個身子貼到綠谷身旁看他桌面上筆記。
  「我表現得如何?綠谷快告訴我。」相較於爆豪不願接受分析的態度,切島倒是很熱衷於詢問綠谷的意見。
  「切島同學的話,隨機分組是上上籤呢。」筆記往前翻了兩頁,綠谷道:「雖然你們的『個性』同質性高,不過戰術上的配合具有一定的默契,有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切島同學自己也有感覺吧?和鐵哲同學合作起來很舒服。」
  切島露出意外的表情,「確實是,跟那傢伙一起作戰很順手……」
  「看得出來切島同學跟鐵哲同學彼此互相理解,關係很好。」綠谷由衷地說。
  切島看著綠谷,「綠谷,你……」忽然就不繼續說下去了。

  隨著上課時間過去,陸陸續續完成實戰訓練的同學幾乎都跑來轉播室看熱鬧,成群地討論與B班同學的合作狀況,不太順利的人苦著臉拉著自家同學訴苦,嘴上嚷著還是A班的大家最好最棒最溫柔了。
  「──所以,我來了!」
  伴隨著鏗鏘的出場台詞,歐爾麥特忽然推開轉播室的門,在眾人眼前朝綠谷招招手。
  「歐爾麥特?」綠谷左右找了一下,一旁的切島很快抓來擱在不遠處的拐杖傳過去。
  「你不用起來沒關係,綠谷少年。」歐爾麥特用誇張的肢體語言示意綠谷待在原地,不用走動。「我是來傳話的,等下午休時間來保健室一趟,有輔助科的老師要幫你評估。」
  綠谷多花一秒才反應過來,臉上展開大大的驚訝。「……好的!」
  「那就──保健室見!」歐爾麥特留下一個帥氣的道別手勢,一下就從門邊消失不見。
  「小久同學,」麗日一個蹦跳到綠谷面前,難掩欣喜地問他:「等下要做的評估……是那個嗎?」
  綠谷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微笑著點頭。
  「太好了!」麗日也大大地笑開,手裡輕輕地鼓掌。「希望小久同學一切順利。」
  誰都沒有明白說出「那個」是什麼,他們就像是共同擁有一個秘密的局內人,打著暗號說著只有彼此才知道的事。
  歐爾麥特知道、綠谷知道,連麗日都知道未被明說的事究竟是什麼。爆豪冷冷地旁觀,打從「評估」字眼一出現就沒有錯過任何一段對話,一連串聽下來卻對談話中指涉的關鍵毫不知情。如果綠谷被找去保健室是因為他的傷勢,明明「那個時候」也是在場當事人的自己,不應該比相對無關的麗日還所知甚少才對。
  但是為什麼他卻一無所知?

  課堂結束的鐘聲響起,剛結束實戰訓練的同學都餓壞了,往學生餐廳衝刺的速度快得誰也不願落後。綠谷匆匆收拾桌上的筆記,夾在同學間急著離開轉播室,拄著拐杖沒走幾步,前頭肩上多了觸手、佔了較多橫向空間的障子目藏忽然轉身,身形高大的障子一時不察,觸手擦撞到綠谷,撞得他重心不穩,整個人摔在地上。
  「哇、綠谷同學,抱、抱歉啊……」
  綠谷掙扎著坐起,跌出去的瞬間他以雙手護住頭部,手肘和肩膀著地承受撞擊,尖銳的疼痛讓傷處泛起微微的麻痺感,綠谷心想,撞痛的地方大概會留下幾處瘀青吧。他甩了甩摔疼的手,露出苦笑:「還好,我也沒注意……」
  一個陰影覆蓋過來,面前的光源被遮住了,綠谷抬起頭,爆豪就站在他眼前,紅色的眼睛往下睥睨坐在地上的綠谷,那眼神冰冰冷冷地,彷彿他看的只是一顆擋路的石頭。
  「起來,廢久。」
  旁邊的切島忍不住出聲:「喂,爆豪你、」
  沒有辦法馬上移動讓出空間,綠谷垂下頭,前髮遮去難堪的表情。他往後摸索掉在不遠處的拐杖,但是要靠自己找施力點站起並不容易,於是他轉向障子,小聲地問:「障子同學麻煩你……」
  本來就要去扶綠谷的障子半途中停住了他的動作。
  爆豪朝綠谷伸出一隻手。
  意外的發展讓周遭一時靜了下來,以至於那隻手伸出時彷彿帶有凌厲的破空聲,零星火花劈哩啪啦地散落。
  綠谷愣愣地看著那隻手,好像那是什麼天大的陷阱。
  直到爆豪不耐煩地開口:「快點,你不是要去保健室?」
  「啊、是的。」
  綠谷藉著爆豪的幫助很快地站起身來,他握著的那隻手很穩定,晃也沒晃一下。跟能夠使出『爆破』的印象有些落差,爆豪的手心裡涼涼的,也沒有在交握的瞬間把自己炸飛。
  硝酸甘油甜甜的氣味沾了一點在綠谷的手裡,他的手掌反而燙得要命。
  「走了。」
  「咦、」
  爆豪搶先兩步換到綠谷前面,領著他往保健室走去。綠谷慢慢跟在爆豪後方,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他們的去向與大部分同學相逆,漸漸地在前往保健室的路上只剩他們兩個。

  綠谷心裡很忐忑,本來歐爾麥特帶來的消息讓他充滿期待和雀躍,但是這件事他從未跟爆豪提及。實在是找不到機會說,而且小勝會在乎這件事嗎?綠谷心裡沒個底,而現在爆豪似乎要跟著他一起去保健室─為什麼呢?
  回學校上課後,他跟爆豪之間的關係沒有改善,甚至變得更冷淡了些。少了一條腿的他回到班上,誰都不知道他其實很擔心被視為群體裡的累贅,所以他才那麼努力地維持日常生活上的獨立。特別是爆豪勝己,哪怕實力少了一點都會被他當成弱者棄置不顧,何況是失去了一個身體部位,綠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從爆豪認可的資格名單裡完全排除了。他也不敢去確認,只能一直迴避,盡可能不要接收任何一點遭到否定的線索。
  但是,現在這是什麼情況,為什麼小勝要跟著他去保健室?連戰鬥最危急的時刻都能冷靜分析的綠谷,此時腦袋裡就像失去訊號的電視畫面,只有一片紛亂的雜訊與茫然。
  「那個,小勝……」在保健室門口,綠谷停了下來,喊住前方的爆豪。「到這裡就可以了。謝謝你。」
  爆豪回頭看了他一眼,抬起下巴往門板比了比,要他開門的意思。
  綠谷往前挪了一步,手臂夾著腋下拐,騰出手去拉門把,開門前他怯怯地問:「小勝不回教室嗎?」
  「本大爺要去哪裡你管得著?」
  如果爆豪已經決定要做什麼,綠谷知道再多說什麼也改變不了他的意志。他做了一個深呼吸,吐氣的時候彷彿像是嘆息,然後拉開了門。




/敗走

  保健室裡有幾位成人,像是在等綠谷出久的到來。『復原女孩』,保健室的管理者與負責人;相澤老師,綠谷的班級導師;歐爾麥特,某種程度上是需要對綠谷負責的人。以及另一位雄英高中英雄科的老師,綠谷記得他的英雄代號是:『靈質』。
  綠谷走進保健室,朝那位陌生的師長點頭示意,歐爾麥特讓他過去坐到病床上,爆豪倚在保健室門邊,相澤老師看見了,教師們彼此交換幾個眼神,但沒有人開口反對。
  『復原女孩』先開口說道:「綠谷同學,今天我們會評估你的復原狀況,看看現在是否具備安裝輔肢的條件。」
  「我們請了英雄『靈質』做為顧問,綠谷少年你可能不知道,靈質老師曾經在戰鬥中被敵人奪去一條腿,一直以來都是靠輔肢繼續英雄活動的。」
  歐爾麥特介紹站在一旁的靈質,跟綠谷的印象不太一樣,非戰鬥狀態的靈質老師戴著眼鏡,打扮斯文,雖然長相駭人,身上的氣質卻讓人感到樸實的溫和。
  雖然知道這樣不禮貌,但綠谷還是忍不住朝靈質老師的雙腿瞄去,很快又轉開視線,低下頭盯著自己左腿空蕩蕩的褲管。短短的一瞥裡,並沒有看出靈質老師的雙腿有何異樣。
  像是為了印證綠谷腦海裡的疑惑,靈質老師隨意走動兩步,停在綠谷面前不遠處,步伐之間平衡如常,甚至分不出是哪一隻腿殘疾裝有輔肢。
  綠谷的眼底一下亮了起來,裡頭閃著期待、嚮往與止不住的羨慕。

  「裝上輔肢之後就能跟老師一樣嗎?」
  「當然還是要配合相當的復健。」
  「如果我努力復健的話,也可以恢復到⋯⋯能戰鬥的程度嗎?」
  這個問題讓師長們遲疑了,靈質與歐爾麥特交換一個眼神,而後由歐爾麥特開口:「綠谷少年⋯⋯」
  「開什麼玩笑啊混帳廢久!」遠遠站在門口的爆豪忽然爆出怒吼,跨著大步往綠谷的方向走去,他來勢洶洶的模樣讓歐爾麥特橫出一步,抬手擋下他的去路。爆豪推拒著歐爾麥特的阻攔,隔著英雄巨大的身勢大吼:「都變成這樣了你還想逞什麼英雄?」
  聽見爆豪的怒罵,綠谷反射性地縮了縮肩膀,眼角餘光偷覷爆豪。然而他沒有像以前一樣被吼了就不敢出聲,雖然心裡發怯,他還是出聲辯解:「我不是失去『個性』,失去『個性』才是沒有辦法彌補的。」
  他說到『個性』的時候,瞄了歐爾麥特一眼。「如果使用輔肢可以恢復以前的行動程度,我還是想做我能做到的事,果然還是⋯⋯想要成為英雄。」
  輕放在完好右腿上的右手捏緊拳頭,使得那手上扭曲詭譎的傷疤更為明顯、糾結。
  佈滿傷跡而凹凸不平的手、延伸到膝上即驟然中斷的腿,不完整的、無法修復的、再也不是完好如初的部分,看在眼裡是無比刺眼。
  有些人成為英雄只要付出努力,而有些人則是不斷付出代價。例如綠谷出久。

  「也許無法成為跟歐爾麥特一樣強大的英雄了,」綠谷的目光再次往歐爾麥特的方向飄去。而他的視線走向爆豪完全看在眼裡。「但至少還有機會跟大家一起成為英雄吧。對曾經是『無個性』的我,已經是美夢成真了⋯⋯」
  「只會受傷的傢伙能當什麼英雄?你的個性是叫做『自我傷害』嗎?」像是怒極了反而察覺到事實裡可笑的地方,爆豪的話裡帶著尖銳的譏嘲:「還是說你非得要搞成雙手雙腳全都換成輔肢才甘願?你就這麼想成為名符其實的英雄『人偶(デク)』?」
  「爆豪少年……!」
  一旁的歐爾麥特聽不下去,出聲介入。爆豪抵著歐爾麥特的手臂,轉動眼珠往上瞪著身為NO.1英雄與雄英師長的歐爾麥特,絲毫沒有因為對方的身分而有半點退讓與收斂,毫不掩飾眼裡的憤怒和不滿。
  爆豪直直盯著歐爾麥特,冷冷反問:「歐爾麥特,你為什麼不阻止?」
  阻止什麼?阻止綠谷?阻止讓綠谷失去一隻腳的攻擊,還是阻止每一次綠谷使用『個性』時對自己造成的傷害?在那雙彷彿兩簇凍結的火焰般的冷紅色眼睛質問之下,歐爾麥特一時之間竟無話可說。那對眼裡閃著足以洞悉一切的、刀般銳利的鋒芒,好像所有不為人知的秘密都被爆豪勝己發現了。
  「小勝!」
  綠谷突然大喊,猛然揚起低垂的頭,綠色的眼底已經泛起一層水氣,他也張大眼睛瞪著爆豪,彷彿爆豪剛才說了什麼狠狠地冒犯了他,逼他跳出來反擊。綠谷目光裡的憤怒顯而易見地搖曳,不知道是因為眼眶裡的液體折射的緣故,還是因為他極力克制也壓不下的全身顫抖,連帶著目光也晃盪起來。
  「我知道、那個時候是小勝救了我,但不代表從今以後我只能聽小勝的。」連說話的聲音都壓抑得像是被人掐著似地,綠谷幾不成調地道:「裝不裝輔肢的決定權在我,要對我的人生負責的……也是我自己。」
  「廢久,你、」
  「夠了,小勝。」忽然像是累極似地鬆開緊繃的嗓音,沉沉地透露出不想再溝通的意味。綠谷虛弱地說:「你出去。」
  相澤老師此時也站了出來,從歐爾麥特手下接過爆豪,在相澤老師的管束之下,爆豪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力。保健室裡的大人個個都像是站在綠谷那邊,散發著不歡迎他留在此處的氣息,彷彿他多待一秒綠谷就會多受到一點傷害。
  爆豪只能任憑相澤老師帶領他離開保健室。

  「哎呀呀,真是個麻煩的孩子。」『復原女孩』將保健室的門再次關上,回頭道:「不過呢,綠谷同學,爆豪同學並沒有說錯喔。如果你無法避免戰鬥傷害,甚至主動造成自己受傷,替你安裝輔肢並沒有意義。」
  靈質老師也點頭附和,表示贊同。
  「是……」綠谷虛弱地應答,隨即像是失去全身力氣似的,躺倒在身後的病床上。
  「綠谷少年!」歐爾麥特察覺到狀況不對,搶到病床旁邊查看。
  綠谷臉上冒著汗水,橫流過眼角,跟眼裡的淚光混融到一塊,一路下流到領口後消失。他的表情痛苦,扭著身子,雙手緊緊掐著左邊腿根,好像想要把受傷的左腿扯下似地。他喃喃道:「痛,好痛……」
  「這還真是糟糕了。」『復原女孩』揮手排開擋著她的其他人,包括床邊的歐爾麥特,「刷」地拉上了床邊的遮簾。

  精神與疼痛對抗的意識之間,綠谷模糊地聽見『復原女孩』細細叨唸著:「你們三個是最後獲救的,綠谷同學大概不知道後來的事吧。」
  往綠谷的手臂推了一支止痛針,藥效沒有那麼快作用,『復原女孩』將他擺回正面朝上,調整雙腿平放的姿勢。綠谷閉著雙眼,胸膛隨著喘息淺而急速地起伏。
  「我趕到救護現場看見的是爆豪同學抱著重傷昏迷的你,死都不肯放手,還試圖攻擊想要靠近你的所有人,就連歐爾麥特也一樣。那個時候,那孩子嘴裡一直重複一句話,你猜得到是什麼嗎?綠谷同學。」

  關於奪走他一條腿的那場戰鬥,最後面對敵人的只剩歐爾麥特、爆豪和他自己,綠谷的記憶只到歐爾麥特說要斷後,讓他跟爆豪先走,自己卻在脫離危險距離的最後一刻回頭,看見讓他心臟簡直要停的一幕為止—擁有『吞噬』個性的敵人發動能力,半空中破開一個巨大的空間裂口,有如鑲著利牙的兇狠獵食者口腔般,朝歐爾麥特鋪天蓋地咬來。
  接下來的一瞬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也像斷線一樣沒有存下任何記憶,記憶再次再接上線時,他發現自己跟歐爾麥特已經互換了位置,整條手臂盡是出拳後『個性』的力量在筋骨之間洶湧翻騰的暴漲感。
  敵人似乎被逼退一段距離,歐爾麥特也因此脫離最危險的處境。然而,再來就什麼都來不及了。綠谷還沒來得及轉身撤離,一股巨大的吸力將他往後拉去,從歐爾麥特瞬間瞪大眼的表情中讀得出有什麼大事不妙了。他不敢回頭去看,他想要逃,將『個性』集中腿部發動的話,應該足夠賭一把逃脫。只是他才蹬地跨出一步,左腿一輕,就抬不起來了。
  生死一線的巨大危機使得極短的剎那在體感時間裡變得無限延長,綠谷先看見歐爾麥特採取行動前身形蓄勢待發的細微動作,像是暫停後又一幀幀慢速播出的畫格般清晰可辨。再下一幀竟然就是爆豪躍到眼前、連歐爾麥特都慢他一步的畫面。
  他不知道爆豪怎麼辦到的?為什麼前一秒還在遠處,下一秒就像跟誰拼命一樣衝了過來,高舉纏滿火炬般燃燒的拳頭朝他後方揮去—小勝又發展出新的使用『個性』方法嗎?他正分神地想著,左腿上忽然感覺到被什麼絞入似地、碎骨般可怕劇痛,中斷他所有思緒、理智和餘下的知覺,全部被無限大的痛覺佔據。他依稀記得他朝爆豪喊了什麼,或者只是單純的尖叫,然後除了永無止盡的疼痛之外,他什麼都不記得了。他的記憶只到這裡。

  綠谷躺在病床上沒有回應,『復原女孩』也不在意,自顧自地續道:「那個時候,聽見爆豪同學喃喃說著『別死、別死啊』,情急之下我罵了他一頓『你再不鬆手,綠谷同學真的會死喔』,那孩子才終於願意放開你。」

  ──「別死」、嗎?

  綠谷微微偏頭,半睜開眼望著站在床邊,身形嬌小的保健室老師。她敘述的語調輕快,好像轉述的那些事只是日常生活中極為尋常的片段,就像是校園裡學生之間的小打小鬧也不過如此。
  「如果能得到夥伴的支持,你會恢復得更好、更快。綠谷同學。」她說。話語與目光裡的訊息一致,都是慈祥。

  夥伴、嗎?

  綠谷咀嚼著這個詞彙,左腿的劇痛漸漸褪成遲滯的麻痺感,他闔上眼,回想剛才爆豪丟下的話。只會受傷的傢伙能當什麼英雄。他傷了一條腿,「爆豪勝己」和「夥伴」這兩個單字的距離,還離得好遠好遠。




/逃走

  綠谷住院的期間,班上同學幾乎都去醫院探望過,幾個平日往來要好的同學還多去了幾次。傷勢相對輕的爆豪很快就回到學校,但無論其他人怎麼勸他,他一次也沒去醫院看過綠谷。
  小時候有一件事他記得特別清楚,就算想要忘記也忘不了。
  一直用欣羨的目光注視著自己手裡小型煙火般霹啪作響的火星,期待著哪天也會擁有自己的『個性』的綠谷出久,遲遲等不到任何不一樣的什麼從身上冒出來,被帶去醫院做『個性』診斷之後,確診為──『無個性』。
  『個性』的有無,在小孩的人際關係中,是分別你我之間差異的要件,就像時下最流行的玩具,擁有的人自成一國,沒有的傢伙則被排擠邊緣。
  綠谷出久偷偷拉他到角落,像要說出一個關於世界毀滅的天大秘密,非得用上全身力氣才說得出口,肉肉的臉頰打著顫,哭音混著氣音說道:「小勝⋯⋯我、我沒有『個性』。」
  對幼稚園的綠谷出久而言,這就是世界末日。
  那時的綠谷眼裡就像兩座洶湧的深潭,翠綠色的眼珠標本似地泡在裡頭,也如同標本一樣絕望、毫無生氣。
  現在回想起來,小時候的自己看見同樣年紀的綠谷露出彷彿失去一切的表情,恐怕是有些驚嚇而且不知所措吧。
  所以,作為綠谷僅剩最後一絲希望的探問「沒有『個性』的我……也能成為英雄嗎?」的回答,爆豪勝己選擇了否定。
  ──「怎麼可能,你還是死心吧,廢久。」

  雖然爆豪沒有去醫院探望過,但在他住院的那幾天裡倒是見過一次綠谷出久。
  傷勢遠比綠谷輕,但也足以讓爆豪躺在醫院數日,爆豪家媽媽來看顧自己的兒子,同時也知曉了鄰近綠谷家孩子淒慘的遭遇。於是爆豪媽媽扯著已經可以下床行動的兒子去了綠谷的病房。在那裡見到像斷線人偶般被放在床上的綠谷出久,以及陪在旁邊、臉上盡是反覆抹去的淚痕、容貌憔悴的綠谷媽媽。
  爆豪媽媽本於關心與作為母親的共感,她上前跟綠谷媽媽說了會兒話,綠谷媽媽說沒兩句又要掉眼淚,爆豪媽媽於是留下一句「勝己,你顧一下出久。」便帶著綠谷媽媽到病房外頭繞繞散心。
  爆豪無可選擇地被留在病房,獨自面對劫後餘生的童年玩伴。他拉著點滴架坐到剛才綠谷媽媽坐的位置,椅子面對綠谷的病床,他稍微挪動方向,採取一個不是直視、但仍能看見病床的角度。
  床上的綠谷閉著眼睛,整個人顏色刷淡一層,蒼白得接近透明,一頭綠髮凌亂糾結著,變成失去光澤的濃綠色,沉沉地,毫無生機,像是郊外石階縫隙的苔蘚被無數腳步踩踏。
  裸露在衣服或被褥外的身體部位纏著繃帶,沒有包紮的地方也佈滿新舊不等的傷疤。記憶中曾經牽過小時候玩伴柔軟滑膩的小小手臂已不復存在,那雙手不知何時開始爬上深深淺淺的痕跡,有些比較嚴重的傷看上去就像是剝奪了肢體功能似地,盤據在右手手背上,讓那隻手扭曲變形得不成樣子。
  腰部以下蓋著薄薄的棉被,棉被底下的雙腳微微隆起,其中一邊只有一半的長度,本應該是小腿的位置突兀地消失了,被子不對稱地塌陷下去。
  爆豪希望在兩位媽媽回來之前,綠谷都不要醒來。
  他不想要再一次面對綠谷那種彷彿被剝奪全世界的、生命再無希望的神情。就像小時候綠谷拉著自己,用盡力氣只為了告訴他「我沒有『個性』」,那樣地絕望、脆弱不堪一擊。

  獨自在病床邊坐了一會兒,兩位媽媽還沒有回來。綠谷媽媽哭泣的方式跟綠谷出久一個樣,簡直完美證成他們的親子關係。爆豪從小就很厭煩嚎啕大哭的綠谷,摔疼了就哭、委屈了就哭,稍微對他大聲一點就彷彿震動了超過滿水線的水庫,眼淚洩洪似地湧出。這個愛哭的症頭到長大了也不見收斂,爆豪似乎能想像,帶著這樣的傷,在未來的日子裡,惹綠谷哭泣的事情恐怕每分每秒都會發生。
  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病房裡多了一對盯著自己的視線,躺在病床上的綠谷似乎睡得很不安穩,全身上下的包紮與手臂上的點滴針限制他動作的幅度,使他只能最小限度地扭動身體,不能變換姿勢,以至於看著更像是發著抖。
  「……媽媽。」
  連掀開眼皮都很吃力的樣子,綠谷半睜開眼,微微側過臉往印象中母親坐的方向找尋。
  爆豪抓住點滴架,差點就要從椅子上跳開,躲避綠谷尋來的目光。
  但他發現綠谷沒辦法完全轉向他這邊,他的頭部陷在枕頭裡,現在的綠谷連完全轉頭的力氣也沒有。
  暗綠色的眼珠游移著,好像捕捉到床邊有人,卻始終無法形成焦點,目光渙散,不知往哪裡看去。
  爆豪幾乎要屏住呼吸,彷彿這樣就能隱藏自己的存在。
  「歐、歐爾……麥特?」綠谷的聲音聽起來就像久旱一般乾澀,嗓音裡過多的氣聲彷若乾燥的熱風。「歐爾麥特……」
  綠谷不斷朝爆豪的方向一遍又一遍地喊著歐爾麥特的名字,他的意識混亂,不像完全清醒的樣子。
  「歐爾麥特,我是不是……太貪心了?」綠谷的聲音愈來愈細,若不仔細聽就會錯過他的話語。「好不容易得到『個性』,好不容易能夠成為英雄……是不是這樣就好?」
  在那雙遲遲找不到焦距的眼裡,爆豪看見裡頭從乾涸到泛起濕意,眼淚就像遲遲不下雨的陰天,那麼溼,卻始終不落下一滴雨水。
  「小勝……想要追上小勝,贏過小勝……的我、是不是太貪心了?」


  早上出門時,日光給烏黑的低雲壓到遠遠的天邊,在厚厚的雲層籠罩之下,天色灰濛濛地,無法再更亮了。今天要下雨。這是上學途中每個學生抬頭觀察天氣後一致的結論。
  第一滴雨水打在窗戶玻璃上,「啪」輕輕地一聲,好像有人拿指尖敲了下窗。接著第二滴、第三滴,很快地雨密集地落下了,雨聲成為一整片連續的背景噪音,填滿上課中安靜無聲的空間。
  空氣一下子變得又濕又冷,有人將掛在椅背的制服外套穿上,或是縮了縮身子,彷彿把自己縮得愈小就能聚集暖意。
  飯田天哉的雙手原本規矩地放在桌面上,一手抄寫筆記、一手壓著紙面,他寫字的動作愈來愈慢、變得斷斷續續地,最後他放下拿筆的手,用力按上已經失去力氣,連穩住紙張都很困難的左手前臂。他默默地收回左手,以右手扶著藏在桌面底下。
  飯田的座位在教室最外排的後方,只要稍微轉頭,從他的位置幾乎能一覽全班的同學狀況─除了正後方的麗日之外,那完全是個死角。他往窗外望去,走廊上整面巨大的窗戶玻璃爬滿無數交錯的雨水痕跡,外頭的景色給大雨遮得模糊不清,灰濛濛地一片。每一滴雨水落下都像子彈打在飯田的左手臂上,綿密的與使他的左臂益發疼痛難耐。
  在教室另一端的座位上,有一個人影蜷著背脊,低垂著頭,就快要趴到桌面上去。
  飯田調轉目光,投向隔了幾排的轟焦凍,彷彿感知到飯田視線的召喚,轟也從上課內容分神,看往飯田的方向。他們不動聲色地交換眼神,然後沒有做出更多的交流便錯開視線,各自看向桌面或前方黑板。

  下課鐘聲一響,綠谷出久整個人倒在桌面上,將臉埋入雙臂之間,拳頭緊緊握著。
  「綠谷,」轟走到他的位置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背。「你看起來不舒服,還好嗎?」
  綠谷稍微抬起臉,從手臂中露出一只眼睛,點頭的幅度小得只有眼珠上下動了一下。
  飯田也走過來,問:「腳……受傷的地方,會痛嗎?」
  「嗯,很疼……」綠谷微弱的回答悶在雙臂的圈圍中,語氣裡充滿壓抑與忍耐。
  附近的同學也注意到他們這邊的動靜,紛紛投以關心的注視。
  「我的手也是,受過傷的地方只要變天就會感到疼痛。」飯田的左手無力地垂在身側,隱約的痛感難以忽視,他也正在忍受著。
  「綠谷,你稍微轉過來一點。」轟扶起綠谷,讓他轉了個方向,側坐面向走道。
  轟在綠谷面前蹲下,剩下半截的左腿搭在椅面上,褲管鬆鬆地垂下。他探詢地往上凝視綠谷的雙眼,謹慎地說:「抱歉,我稍微碰一下。」
  當他把左手手掌疊放到綠谷左腿的末端,碰到的瞬間綠谷整個人像是被什麼刺傷似地,渾身遽然一震,伴隨一聲才出聲就咬死在牙關裡的哀嚎,雙手緊捉著椅背,臉上盡是按奈不下而扭曲的痛苦表情。
  「忍著點。」轟說,沒有因為綠谷的反應而停止動作。
  綠谷低著頭,綠色的腦袋晃了晃,分不出是點頭還是搖頭。
  從旁觀者的角度只能看見轟把手掌放到綠谷腿上,並不知曉為什麼綠谷一臉痛苦,也無從得知轟做了什麼。漸漸地,綠谷緊繃的身子慢慢鬆懈,原先抵禦的姿態緩緩舒展開來,半邊身子靠上椅背當作支撐,他抬起頭,額邊佈滿細小的汗珠,已經有力氣抬手抹掉臉上的汗,微微的低喘降為穩定的吐息。
  「轟同學做了什麼嗎?」一直站在旁邊關心的飯田看不懂現在的狀況,於是提問。
  「我將左手的『個性』控制在不會燙傷的溫度,可以進行熱敷。」轟解釋,然後抬頭看了飯田一眼。「你的手不是也因為雨天在痛?要試試看嗎?」
  「啊,我的話就……」
  突然的提議讓飯田有些不知所措,正猶豫著婉拒或是接受,隔壁位置的瀨呂範太插了句話:「真厲害啊。轟的『個性』竟然還能當作熱水袋,好細膩的調節能力。」
  「其實沒有很難。」對於同學的讚譽也不謙虛迴避,轟誠實地回應。
  「一樣都是從手中爆出火焰的『個性』,如果是爆豪的話、大概做不到這種程度吧。」瀨呂故意笑著這麼說,爆豪的位置就在斜前方不遠處,後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肯定聽在耳裡。「再怎麼調整,爆炸都只是爆炸而已,不要傷到人就不錯了──」

  碰!

  句尾語音還未落下,爆豪突然從座位上站起,力道猛烈得連椅子都給掀倒,砸在地上撞出極大的噪音。
  轟微微側身,雙手沒有放開,他抬頭看了一眼爆豪的背影,淡淡說了一句:「注意一點。」
  飯田以為爆豪要大發一頓脾氣,雖然其中一手還疼著沒有什麼力氣,他仍跨出一步站到瀨呂旁邊,以防兩個同學在教室裡發生的爭執。作為出言嘲諷的一方,瀨呂對爆豪發怒的反應已有心理準備,自知打架是贏不了這位狂暴又具備高超攻擊力的同學,他暗想一有不對勁就要發動『個性』騰空,像猴子一樣敏捷地盪到遠處。反正只要第一時間沒被逮個正著,等到有人介入維持秩序,他大抵就安全了─何況班長已經站了過來不是嗎。瀨呂乾脆躲在飯田後方,視線貼著飯田的背影輪廓偷瞄前方狀況。
  爆豪轉過身,平時就是鮮紅色的眼珠在怒氣的蒸騰下,濃得彷彿要滴出鮮血。
  從他握緊的拳頭裡逸出煙硝的氣息,火藥的氣味與一絲絲飄升的白煙,已經有無數爆炸火光被他捏熄在手中,此時如果攤開手掌,恐怕就會是一發不可收拾的劇烈氧化反應。
  轟收回右手,在手裡暗中凝起寒氣。
  「可是,瀨呂同學,」
  在眾人各懷心思的緊繃氣氛中,綠谷的聲音雖然不大,卻清晰地迴盪在眾人之間。
  「就算是『爆破』,也能救援他人,」綠谷輕緩地說著,每一字每一句卻那麼鏗鏘有力,敲碎了在張力界限、一觸即發的衝突。「如果不是小勝的『個性』,我沒有辦法活著回來。救了我一命的就是這個破壞力十足的爆炸。」
  外頭的雨聲驟然,掩去教室裡其他紛然的雜音,只剩下綠谷出久說話的嗓音是唯一與之抗衡的存在。
  坐在位置上的綠谷直視前方,面對站在一旁的飯田與背後的瀨呂。轟的手已經從綠谷腿上拿開了。
  爆豪放下緊握的拳頭。綠谷說了一些跟他有關的事,但綠谷沒有看他。
  「說得好聽,」爆豪哼出一聲冷笑。「我以為你早就忘了這回事。」
  「不可能忘記的。」綠谷低下眼,盯著自己左腿。「如果我還想成為英雄的話,這是很重要的是,不能忘記。」
  「隨便你。」

  爆豪又踹了倒在地上的椅子一腳,狠狠地瞪了瀨呂一眼,然後大步走出教室。
  拉門砰地一聲被摔上,教室裡才又恢復平靜。

  「好點了嗎?」轟回頭詢問綠谷。
  「已經不痛了,謝謝你。」終於抬起視線,往爆豪離開的方向望去。綠谷說。




/迷走

  爆豪勝己做了一個夢。如果不是最後驚醒了,他也許會以為那就是記憶中的一景、一個事件、一段讓人戰慄的回憶。以為那就是現實。
  夢境裡發生的並不是太久以前的事。中學三年級升學志願調查公布的那天。所有糟糕的事情都擠在那一天。得知從小一起長大的、沒用的、『無個性』的綠谷出久也決定要報考雄英高中,讓他意外又不滿。他燒了綠谷的筆記,然後,他嘲笑綠谷,並且叫他去死。
  下一秒,他忽然被一團濃稠醜惡的膠狀怪物吞噬,溼黏的果凍狀物體像是要將他消化似地纏繞他、擠壓他、緊緊束縛他。口鼻能夠吸入空氣的空間全部遭到侵據,沒有足夠的氧氣能抵達肺部。長時間缺氧讓他體內每一個細胞都在瘋狂叫囂、燃燒,血液沸騰狂奔,再不給予足夠的氧氣,他就要從內部整個人爆炸了。
  怎麼能、怎麼能被這種噁心的傢伙打敗……!

  在極端的無氧狀態,他仍然用盡全力向外掙扎、抵抗,同時感覺到自己的體力正徒勞地快速流失。痛苦,這是真正的痛苦,生理上的折磨與精神上的挫敗兩面夾殺,把他擠扁的不只是吞噬他的敵人,還有第一次遭遇落敗即死亡的絕望,絕望,和絕望──
  他漸漸失去意識,求生的本能也在瓦解。如果閉上眼睛,五感便全部關上,他將陷入永恆的黑暗。

  昏迷之前最後一次往外掙扎伸出的手臂忽然給一股強大的力量抓住。
  然後是一瞬強烈的風壓如無數橫劈的斧砍來,風速向後颳去的力道太過猛烈,反而有種被往前吸引的錯覺。他脫困了。
  這個強大無比的力量是──

  得救的他倒在地上,掙扎著爬起想要看清楚眼前那個逆光而立的背影。那麼強大,讓人憧憬的絕對的勝利。他趴在地上,眼前就像豎立一道高聳的牆而且永不毀壞,又像是腳下唯一道路的最終指標,終其一生往前追尋直到觸及否則不可罷休的終點。
  週遭圍觀的眾人驚嘆歡呼著。太強了。是英雄『□□』。好厲害的一拳,連天氣都改變了。快看。那就是英雄『□□』。

  英雄出擊壓倒性的魄力擾亂了附近的氣流,在明亮的城市裡落下細細的雨霧。

  「不用擔心,你已經安全了。」挺直背脊,偉然立於眾人眼前的英雄回過頭來,臉上的表情給光影切分而看不清楚,但是輕快堅定的語調能夠聽出英雄的臉上一定帶著無畏的笑容。「因為,我來了!」
  英雄朝他伸出手。做為英雄背景的太陽過於眩目,為了看清英雄的臉,他不得不瞇起眼來。他握住了英雄的手。
  眼前被強光眩得泌出淚液而模糊不清,他低頭擦了擦眼角,視線往下卻看見英雄的只有一條腿,本該是另一隻腳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一根形狀扭曲的木條,好像是隨便拿一根路邊折斷的木頭接上去的。

  「在敵人的襲擊之下堅持這麼久,好厲害啊,真不愧是小勝。」
  英雄的話裡充滿讚賞的笑意,很為他感到驕傲似地。

  他的雙眼有如極慢的鏡頭由下緩緩掃上,他看見自己原本給英雄牽著的手中,其實握著一條雕成手型的假肢。
  他大叫一聲,甩開那只冰冷僵硬的東西。他感覺自己張嘴喊叫,甚至能感覺到喉頭的震動,但他什麼也聽不見。
  英雄像是不解他的反應,歪著頭很困惑的模樣。「小勝?」
  微偏的角度終於讓逆光形成的陰影從英雄臉上褪去,爆豪勝己看見英雄的面貌一片空白,就像商場展示的假人頭但沒有畫上五官,深綠色的頭髮是明顯的人工纖維,乾燥、僵硬,沒有光澤;在那張平板的臉上,眼睛的位置鑲著兩顆祖母綠寶石,折射的熒光幽幽地閃爍。
  雨水落在英雄臉上,夾帶骯髒空氣的灰色水滴在蒼白的平面劃出一道道髒汙的灰痕。

  他持續尖叫。他瘋狂開闔雙唇、搧動舌根,但除了不斷擠壓肺部一如剛才被敵人緊緊勒住般把空氣擠出體外,他發不出任何一丁點的聲音,只能從口形變化的感覺隱約分辨自己不斷重複喊著「廢久(デク)」。
  四周忽然湧起嘈雜鼎沸的人聲,轟然的聲量比剛才大上百倍不只,像巨浪般一波一波疊起,將他不存在的尖叫聲淹沒、滅頂──快看、快看!那是英雄『人偶(デク)』!


  爆豪勝己恢復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坐在床上瘋狂咳嗽,不知道已經咳了多久,而且喘得像是剛溺進深水裡,喉嚨深處咳得隱隱作痛,渾身浸水般大汗淋漓。
  如果不是夢境最後的畫面衝擊太過強烈,足以自我說服剛才的那些只是一場太過真實的惡夢,他真要以為夢裡遭遇的那些就是現實。
  窗簾縫隙後方仍然一片昏暗,明昧不清的天色只比滿月的夜晚再亮上一些。爆豪冷靜下來後,看了一下時間,再一會兒就要天亮,但距離出門上學時間倒還太早。不過他再也睡不著了。

  爆豪走出房間,下了樓,家裡面安靜得很,快要破曉的夜晚末尾在耳裡無聲地膨脹,能夠聽見自己尚未平靜的心跳。他到餐廳給自己倒了杯水,每個動作發出的聲響都像搥子擊碎了填塞整個空間的寂靜。
  並不是第一次在惡夢裡重複國中遇襲的事件,但突變的結局與英雄人物的抽換,還有那讓人不適的『人偶』,卻是第一次出現在夢裡。夢境反射的是人類亟於壓抑與忽略的現實,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夢、夢裡的事件為什麼發生變異,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知道了。
  就讀雄英高中英雄科的學生,大抵都懷抱著成為英雄的目標。然而,每個人心中的「英雄」卻各有不同的定義。一直以來爆豪勝己隱約地意識到,他想當的英雄,跟綠谷出久想當的英雄,並不是同一個樣貌。
  他心目中的英雄總是伴隨勝利,擁有無與倫比的力量,而在力量的面前,一切難關跟阻礙只能臣服。他不怕面對挑戰,無論那是善或惡,他都欣然接受,因為最強大的英雄一定會在最後贏得勝利。
  而綠谷出久心目中的英雄不是如此。綠谷追求的不是極端的力量或恆常的勝利,而是別的什麼他所不懂的,所以才會做出一連串在他看來方向不明的努力與沒有意義的犧牲。他一度想不透,嚷著想成為英雄的綠谷如果不是為了獲勝,那麼到底是為了什麼?他花了好一番時間才終於明白,雖然他們憧憬的起點是同一個,但綠谷出久眼裡看見的不是力量、不是勝利,而是一種姿態。一種為了他人奮不顧身的姿態。
  爆豪曾經很難想像這樣的動機,不過,當他親眼見到綠谷出久的左腿消失在一道銳利的虛空中,在第一抹血色滴落之前,還沒有任何念頭在腦袋中形成,他的身體自發地動了起來,往綠谷衝去。
  他終於知道行動先於意志,只為了將眼前的人從險境中救出,那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爆豪仰頭一口飲盡杯中的水。夢裡將他從敵人的囚禁中救出的那隻手,緊握著的力道猶殘存在手上。他抬手抹了抹嘴角。綠谷出久成為英雄的身影,他彷彿也能看見了。


  一個比平常出門還要早的時間點,爆豪勝己背了書包,在上學必經的一處轉角佇立。他不確定自己真正想等待的是什麼,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等到。但他還是站在那裡,除非時間已經晚至造成必然的遲到,他不想離開,彷彿站在這裡把時間耗完就能證明什麼。
  爆豪豎起耳朵,留意每一個行經的腳步,他專注地聆聽,不見得要回頭確認,因為只會有一個行走的聲響不一樣,他只要認出不一樣的那個,唯一的一個就好。

  他沒有等得太久,當爆豪分辨出接近的腳步聲正是他等待的特別的聲響,轉頭去看的時候,綠谷出久迎著清晨陽光緩緩走來。
  他們幾乎是同時發現彼此,視線對上時綠谷眼裡出現顯而易見的疑惑,他在一步外的地方停下,躊躇地開口:
  「早安,小勝。」
  「嗯。」
  爆豪多跨一步走到綠谷前方。兩人一前一後走著,爆豪聽著後頭的腳步聲,始終與自己保持同樣的距離,不近不遠,也沒有落後。

  愈接近車站,路上的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走到通勤族匯聚的熱鬧路段之前,爆豪忽然開口說道:「我會變得比所有人還要強,而且是將他人遠遠甩在後頭的程度。」
  突然冒出沒頭沒腦的兩句話,綠谷愣了一下,沒聽懂爆豪的意思,只輕輕應了一聲表示聽到。
  「你的『個性』再怎樣強大,也贏不過我。」爆豪微微轉頭,紅色的眼珠抵在眼角,往後看了綠谷一眼,很高傲的眼神。「你只剩一條腿,這輩子別想要超越我了。」
  「我知道喔,小勝確實很厲害。」綠谷沒有覺得冒犯而生氣,他由衷同意爆豪的話,只是自我解嘲的淺笑裡有些苦澀。
  「想要超越我──廢久你是這樣想的吧。真是貪心。」
  綠谷腳下一頓,爆豪像是預料到他的反應似地同時回頭,果然看見那張臉上有著心思被揭穿、遭到否定的震驚與窘迫。綠谷無法直視爆豪,綠色的雙眼很快迴避垂往地面。
  「所以,」無視綠谷退怯的反應,爆豪若無其事地說下去:「有本事你就追上來。」
  綠谷看見地上的影子動了動,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麼,遲了一拍才用力揚起頭,目光被面前的人用熱烈灼燒著的鮮紅眼珠捉個正著。
  爆豪直直盯著自己,像猛獸盯著猛獸,等待稍一眨眼的空檔撲向彼此,攻擊、撕咬、同歸於盡。

  「我倒要看看少一條腿的你究竟能追著我跑多遠,廢久。」

  爆豪說。不是譏嘲,不是羞辱,不是挑釁。在那麼多似是而非的表面意義之下,綠谷不知為何能夠穿過話語層層的偽裝,終於聽懂藏在句子深處的、真正的意思──

  承認。

  在太陽逐漸爬昇的大清早街上,童年玩伴的背後襯著一整片無垠的晴朗風景,早晨的日光飽滿、明亮,眼前的人輪廓被光線仔細勾勒,全身上下的細節都攤在陽光底下,沒有一處隱藏在陰影裡。那張不馴的臉上始終如一的驕傲是如此清晰,閃閃發光。雙眼彷彿有不熄的火炬靜靜地燃燒,將那雙眼珠鍛成熔岩似的高溫色澤。
  爆豪勝己是一簇不斷膨脹的火焰,一團永恆不滅的光芒,號召著受到吸引的人趨光投奔。綠谷幾乎沒有任何遲疑,拄著拐杖往前兩步,走到爆豪身邊。
  這一次,爆豪勝己沒有遠遠走開,他與綠谷並行向前,就算綠谷腳下慢了一點,他也沒有把綠谷拋在後頭。

  他們一起走到車站。




/尾聲

  模擬事故現場的造景在一段極傾斜的坡坎底端,受到外力衝擊與翻覆顛簸而扭曲得不成樣子的大型遊覽車橫倒在地,遠遠地看下去,不祥的灰白色煙氣緩緩飄升,模糊中依稀可辨車體內錯落著動靜不明的人影,不只在車內,也有幾具四散在更遠的地面,像是事發當下給拋飛了出去。
  眾人從坡上往下望去,最後一組學生已經出動,嘗試從頹毀的事件模擬現場中,儘可能搜索傷者並協助脫困,再不久應該就會出現第一個將模擬傷患帶離事件現場的人,他必須運用自身的『個性』,將傷患送至地勢平緩處的集結區,才算成功救援一例。
  遠遠地,有個身影率先躍出,那個身影並不高大,卻顯得堅毅不屈,隨著距離的縮短,發現他肩負的是成人體型的模擬傷患,移動的身勢沉重卻不失俐落。當他快抵達傷患集結區時,揚起頭臉的動作使綠色的髮尖隨之甩出晶亮的汗水。
  場邊還未輪到實作、或剛結束而待在遠處旁觀的A班同學忍不住發出訝異的驚呼,也有些是鼓勵般的喟嘆。還有人忍不住喊了他的名字。救出第一個傷患的,是綠谷。
  因為A班的大家心裡都明白,能夠做到一樣成績的綠谷出久,實際上比任何人都還要不容易。
  保持著救難的謹慎與緊繃狀態的綠谷只深深地掃了周邊同學一眼,權作回應。那雙眼裡是明亮的綠色,活躍而且炯炯有神。

  雖然這不是綠谷第一次參與實戰訓練課程,但誰都沒有忽略運動服褲管底下遮藏的雙腿裡,其中一條腿是輕合金材質製成的機械輔肢。經過反覆的評估與復健,終於通過『復原女孩』與其他教師們的審核,同意讓他配置輔肢,輔助欠損的左小腿,也曾順應同學的好奇心,綠谷會將褲腳微微拉起,從褲管末端露出一小截泛著無機質啞光的條狀物,略帶弧度的流線輪廓與其說是為了仿腿部的線條,更像是模擬腿骨的形狀同時摒棄肌肉的需求,細直而剛硬的外觀、類金屬的材質和關節處的顯而易見的承軸設計,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功能性大於美觀和擬真的機械式輔肢。
  綠谷再次折返斜坡底的翻覆車輛,在他轉身奔出第一步的瞬間,有些學生確信自己聽見了機械轉動特有的摩擦傾軋聲。


  「真厲害啊,小久同學。」
  麗日帶著運動飲料,走向剛完成救援訓練、回到旁觀學生裡頭的綠谷。
  「謝謝妳,麗日同學。」接過麗日遞來的飲料,綠谷道了謝,隨即渴極了似地大口大口地喝著。
  「救援時間差一點就能破了飯田同學的紀錄成為第三名了,好可惜哪。」
  綠谷一口氣喝完飲料,擦了擦嘴角,淺笑的嘴角流露幾不可察的遺憾,低聲道:「應該還能表現更好的……」
  麗日將這句話聽得十分清楚,她說:「不要太勉強喔,小久同學。」
  綠谷點點頭,與麗日說話的同時,悄悄將重心移到右側,鬆開左腿負擔的重量,看起來只是站姿稍微往右晃了晃。麗日才在眉間皺起擔憂的疑惑,正要開口,一隻手從綠谷的背後快速伸來,用力將那顆帶著汗水濕氣的腦袋往下壓去,壓得綠谷腳下一個踉蹌。
  「小勝?」綠谷無法仰頭,只能轉動眼珠,艱難地在視界的邊緣分辨出身後的人影。
  「注意你的姿勢,白痴廢久。」彷彿只是經過順便丟下一句話,爆豪又往前走了兩步,才像是想起什麼似地站住回頭。「剛才的訓練,你沒使出全力吧?」
  頭部壓制的力量消失了,綠谷站直身子,卻轉開視線迴避爆豪。
  「……」沒有得到綠谷回答,短暫的沉默像是爆豪暴怒的前奏。綠谷才習慣性地縮起肩膀準備承受接下來的怒氣,卻只聽見爆豪語氣不耐地說:「輔肢去調整一下啊笨蛋。」
  然後爆豪就那樣站在兩步之遠處,半側過身的模樣好像是刻意站在原地等誰跟上,而缺乏耐性的兇惡臉色彷彿再多等一秒就要轉身走掉。
  在讀懂爆豪的眼神之前,雙腳卻自己先動了起來,跨出一步,跟上前去;同時間爆豪也邁開步子,以帶領的姿態逕自走向前去。綠谷匆忙回頭,還想再說些什麼向麗日道謝,後者倒是先對他揮揮手,以口型無聲地說:「快去吧。」


  輔助科專用的實驗室裡,剛好遇到熟人輪值。當綠谷敲門進去時,招呼他的聲音很興奮的樣子:「啊、是綠谷!腳上的baby還習慣嗎?它可是經過改良的輕型戰鬥款,在不減低強度的條件下調整關節承軸的設計,選用更輕的材質──」
  頭上頂著護目鏡的少女嘴上不停地說著,完全沒有讓人插嘴的餘地,綠谷才踏進實驗室便被她狂熱逼人的眼神嚇著,只能打著暫停的手勢往後退。
  「──所以,你今天過來是考慮接受我上次的提議嗎?在輔肢上加裝可以通訊的信號發射台?」少女用手裡握著的螺絲起子指著綠谷問道。
  「不、不是的,發目同學。」綠谷退到實驗台旁,背靠著機台,只差沒有蹲下來閃躲對方洶洶的來勢。「剛才的實戰訓練課,總覺得爬坡的時候腳步不太平衡……?想請妳幫我看一下……」
    「沒問題,交給我吧!」

  讓綠谷坐到實驗台上,將左腳褲管捲至膝上,露出取代小腿的輔肢。相較綠谷有些發赧的彆扭,發目明倒是沒有絲毫遲疑,一手捉起輔肢的踝部,將整條輔肢搭在自己的膝上,仔細端詳著。然後從實驗台旁邊拉來幾條線材,接上輔肢相應的插孔裡。
  「好久不見唷baby。」她對著綠谷的輔肢開心地打招呼,轉向一旁的螢幕,從輔肢裡讀取了新的資料,在螢幕上形成一個與輔肢相同的立體模型圖。「現在看到的是承筒裡內部壓力的受力分布,從承筒受壓的狀況可以分析輔肢使用上的問題。嗯……」
  發目做了幾個操作,畫面上的量化圖表呈現出不同的趨勢,她露出沉思的表情,綠谷不禁想著是不是哪裡弄壞了,正想要開口詢問,發目忽然從腰間抽出尺標,往另一隻腿上量了量,然後對他笑了:「沒什麼特別的問題,就是長高了一點喔,綠谷。」
  「咦、」
  「我們都還在發育嘛,所以你要常過來找我們微調。能夠接觸到機械輔肢的調整,對我們輔助科學生來說也是難得的機會呢!」知道輔肢的問題後,發目動作熟練地摸上輔肢與腿部的接合處,輕易地將輔肢從綠谷腿上卸下。
  前一秒還有說有笑的發目明忽然間臉色一變。「綠谷……」
  左腿一和輔肢分開,裸露的斷面暴露在空氣中,這時綠谷才感覺到腿上一股冰涼的微微刺痛感。
  發目手裡捧著輔肢,在與腿部接合的承筒裡血跡斑斑。不用想都知道與輔肢接合肢體端傷成怎樣,她往綠谷左腿瞄了一眼,很快地轉開視線。
  「努力過頭了喔,綠谷。」發目有些困擾地笑了,「我只會處理機械的傷,不會處理人類的。你趕快去保健室吧,這邊調校好後會幫你把輔肢送回去的。」
  「抱歉,謝謝妳,發目同學。」腿上的刺痛益發明顯。又受傷了,等下也會被『復原女郎』唸上一頓吧。綠谷扶著實驗台,單腳落地,問道:「那個、妳有沒有類似拐杖的工具?現在這個狀態我無法……」
  發目明搖搖頭,視線越過綠谷的背後,往實驗室門口揚了揚下巴,「不是有人陪你一起來嗎?就是那個手裡會爆炸的,叫什麼名字來著我忘啦。」
  這真是最糟糕的選項了。綠谷根本不用回頭都能感受到背後兩道嚴厲的視線,像高能光束一樣簡直要把自己燒穿兩個洞。不需要面對面確認,綠谷肯定對方現在絕對氣炸了。


  腦袋挨了一拳,被揍痛的地方熱辣地腫起。等一下還要跟『復原女孩』拿冰袋敷著消腫,實在很難解釋頭上的腫包緣何而來。綠谷趴在爆豪肩上,悶悶地想著。
  不過,雖然被毫不客氣地揍了一頓,卻換來爆豪背負自己走去保健室的妥協,這個結果已讓綠谷大感意外,本來沒有指望盛怒的爆豪會幫什麼忙,他都已經做好自己爬去保健室的心理準備了。
  童年玩伴的體溫熱騰騰地蒸在自己身上,在熟悉的氣息包圍之下,綠谷遙遙地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他們都尚且年幼、友好而且毫無嫌隙的那段時日,他也曾因為摔痛了腳,坐在地上哭著不願意走路,彼時他們都還太小,力氣不足以背負另一人,只能可憐兮兮地掛在同樣年紀卻堅強可靠的竹馬背上,半拖半拉地走回家。
  在那之後過了十年了吧。綠谷心想。通往保健室長長的走廊上,稀奇地沒有遇上半個人,空曠的廊道多少讓他們不那麼緊繃,綠谷的手搭在爆豪的肩上,胸前緊貼著爆豪背後,兩人身上滲出的汗水浸濕了衣服,濕熱地黏在身上。
  綠谷稍微直起身子,伸手拉起衣服搧了搧,帶入些微流動的空氣,帶著薄汗的肌膚感到一絲涼意。
  「混帳不要亂動!」爆豪腳步頓了一瞬,支著綠谷的手臂使力往上拱了拱,將人再次甩回自己背上。
  綠谷被甩回爆豪背上,溽濕黏膩的感覺再次吸附胸口。「抱歉,小勝。我很重吧⋯⋯」
  「吵死了,不過區區一個廢久。」爆豪輕嗤一聲,「剛剛上課已經抬了一堆假人,不差你一個。」
  「說的也是。剛才的救難訓練,小勝的紀錄是全班第一呢。」綠谷想了一下,「現在,小勝又多救了一個我。」
  「白痴廢久的話,一百個也輕而易舉。不過,」爆豪冷笑,「如果可以,我才不想救你。」
  「嗯,」綠谷輕易地繞過迂迴的話語,沒有被殘忍的字面刺傷。「我不會再受傷了。」
  爆豪扭頭瞪了背後一眼,故意手裡一鬆,支撐綠谷的力量忽然消失,使他往下墜了一瞬。
  「哇!」以為自己要摔到地上,綠谷嚇得大喊一聲,雙手胡亂一抓,往前環住了爆豪。
  「誰還會相信你的保證。」重新揹穩綠谷,爆豪的腳步沒有半點紊亂。
  「……」綠谷沒有收回手臂,依舊鬆鬆地環著爆豪。也許是受到驚嚇的緣故,他感覺自己心臟瘋狂加速搏動,深怕胸腔激烈的心跳會因為彼此胸背緊緊相貼,毫無保留地傳遞到爆豪那裡。
  「如果再有一次像『那個時候』的事,」爆豪再次開口,提起『那個時候』讓他的聲音乾澀發苦。「我一定會揍死你這死書呆子。」
  「……小勝會先救我再揍嗎?」
  「我會揍死你。」
  「那也得先救我吧。」
  「你不聽人話嗎?我一定會殺了你。」
  「嗯,」像是得到某種承諾,綠谷悄悄收緊了手,將頭輕輕抵上爆豪的肩膀。「謝謝你,小勝。」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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