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重生之失而復得61-70

重生之失而復得61-70

note: 第61、63、64、65、66章有限制級內容。

//61(限)

  他沒有睡得很熟,幾個短促的夢在眼皮後方拂掠而過;有時候他會看到幾個畫面,有時候則是他自己站在那些畫面裡,置身其中的同時旁觀著。
  而後,意識就像水裡的氣泡,從腦海深處往上浮竄,停留在睡眠與清醒之間的朦朧迷離之中,輕輕地漂擺。

  隱約之間,他的手臂給人輕輕碰了一下,那些如浮沫般的意識瞬間消解,他很快便轉醒。

  魏重芳睜開眼睛,一時之間搞不清楚現在何時又身處何地,眼珠子四處轉著觀察周遭,但有個人站在沙發旁,遮去大半他視線所能觸及之處,於是他只能愣愣地望著面前的那人。
  陸靜澤站在沙發旁,低著頭背光而看不清臉上表情,他的一隻手搭在魏重芳的手臂上,見他醒了仍沒有拿開。
  魏重芳稍微側身,從毯子底伸手握住陸靜澤的手腕,拇指摩挲著腕側的肌膚。他想起睡著之前發生的事和有過的爭執,然而一覺醒來後,不好的情緒已消退大半,陸靜澤看起來也像是已經把自己收拾妥當,才過來把他喊醒。
  「你做惡夢了。」陸靜澤說,聽不出來是問句還是陳述句。
  「是嗎?」魏重芳只覺得額間有些發汗,他啞著剛醒的嗓子,開口說話才發覺有些喘。「我不記得了。」
  「你還要繼續睡的話,回房間去,別睡在這裡。」陸靜澤說。他靠得很近,已經換下外出穿的衣著,從他身上飄散淡淡的沐浴香氣,幾綹髮梢上仍留有濕意。
  魏重芳搖搖頭,從沙發上坐起。
  「過來。」他將人拉到自己腿上,用身上的毯子把陸靜澤罩住,陸靜澤沒有抗拒,任由他將兩人圈圍在一起。
  他把陸靜澤裹在懷裡,熱洗澡水蒸出體內的熱氣,抱著陸靜澤就像擁抱一個超大型暖暖包,從這副身體散發出的熱度,舒服得讓人不想放手。
  他打了個哈欠,伸手抹了抹臉,總算清醒一些。腦中飛快地回想一遍早前時候的爭吵,比爭執發生的當下更快想透了一些環節。
  於是他搭著陸靜澤的腰,將手掌卡入褲頭邊緣,用拇指指邊粗厚的硬皮輕刮著腰背處細滑的肌膚,而後開口道:「之後家裡有誰要來,我會提早告訴你。」
  一陣短暫的沉默與陸靜澤考慮的神情中同時出現。魏重芳也沒有出聲催問,他一面等待回答、一面盯著那唇角又擰出一個薄薄的弧度,他忍住不要去親吻而打斷陸靜澤的思考。
  終於,陸靜澤點點頭,小聲地說:「現在還不能給我父母知道,所以我⋯⋯有點緊張。」
  做為一個公司的負責人,陸靜澤亦慣於縱橫全局,凡事都要在他的掌握之中,安排得好好的,如此才有安全感;若忽然遇上預期之外的事件——就像這次沒先通知他Ken要來,一下便讓他聯想到跟自己交往事實曝光的可能,而這件事又是如此事關重大。魏重芳知道他不會只是「緊張」而已,簡直是嚇壞了。

  兩人之間繃緊的氣氛在三言兩語的對話中,一下就鬆解開來。魏重芳安撫般地將人往胸前摟了摟,緊貼著陸靜澤的臉頰,吸聞他耳鬢間的氣息,然後長長嘆了一聲:「你生起氣來也挺任性的。」
  「任性」這是一個幾乎不會加諸自己身上的評論,陸靜澤不滿地瞇眼,反擊道:「你很兇。」
  但魏重芳倒是欣然接受這個批評,順勢道:「沒錯,我脾氣很差,所以你要乖一點。不然,惹我生氣的話就幹死你。」
  「這樣嗎,」陸靜澤不為所動,反問:「那剛剛是誰先睡著了?」
  「這次不算,下次再開始。」魏重芳立刻轉移話題:「先別說這個了,現在幾點?」
  他轉頭看見牆上的時鐘,還差兩個小時才過十二點。「我們現在出門還來得及。你餓嗎?有沒有吃東西?」
  陸靜澤搖頭,「還沒。」
  「想吃什麼嗎?」
  「這麼晚了,很難找到餐廳,隨便吃吃吧。」陸靜澤停頓了下,提議道:「吃上次我加班完你買的小吃店如何?」
  稍微回想了一下陸靜澤說的是哪家店,魏重芳不禁臉色變得微妙起來。
  「你要吃那家喔?」
  「怎麼了?」陸靜澤看不懂他的臉色,問:「今天沒開嗎?你說過他們開到很晚。」
  「不,我想應該是吃得到。」魏重芳把懷裡的人挪到一旁,站起身來去拿羽絨外套。「只是,那家店不太乾淨喔。」
  「小吃店,我懂的,沒關係。」陸靜澤移到旁邊坐好,身上還捲著魏重芳罩住他的毯子,本來坐得好好的,沒多久卻舒舒服服地滑靠在剛剛魏重芳睡過的位置。
  他瞧著魏重芳往身上套了些什麼,提醒道:「多戴一頂帽子,你的頭不能吹風⋯⋯你有一頂針織的,放在哪?」
  「你為什麼還躺在那裡?」魏重芳拉起外套連帽,收緊帽緣的彈性繩,僅僅露出臉上五官的區域,看起來活像某個卡通人物。他轉身發現陸靜澤還捲在毯子裡,裹成一條毛蟲狀,側躺在沙發上,於是他開口催促:「快點去穿外套啦。」
  陸靜澤沒有馬上動作,反而拉高毯子,遮住半張臉,只剩一對眼睛異常地晶亮。
  「你要生氣了嗎?」
  魏重芳雙手叉腰,說:「你再拖拖拉拉的話我就要──」話講到一半突然煞住,記起自己才說過的話,同時意會到陸靜澤眼中閃動的愉悅和那句問句背後的暗示。
  他忽然覺得進退兩難。

  見魏重芳僵在那裡不動,明顯在出門與不出門兩個選擇之間猶疑不定,他認真煩惱的模樣莫名有喜感。陸靜澤玩鬧夠了,他動作俐落地站起來,道:「可以走了。我去拿外套。」
  魏重芳無奈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你不一定非得要惹我生氣啊。」
  走進房間前聽見這話,陸靜澤收了腳步,站在房門邊,一手扶著門框,回頭向魏重芳勾了個「試試看」的眼色。
  那眼神裡微微尋釁的意思立刻激得魏重芳快步趨前,他欺近還沒來得及踏入房間的陸靜澤,伸手一攬一帶,便將人壓在半開的門板上。
  「受不了你這樣看我。」他用氣聲低低道,將唇貼著陸靜澤的耳廓,鼻間聞到耳邊髮尾帶著些許濕氣。
  說話間噴吐的熱氣點著了陸靜澤體內的火,他以背對姿勢所能轉動的最大幅度側過臉,恰巧能吻上在自己耳畔低語的那張嘴。
  他的背脊緊貼著魏重芳的胸口,從後頭伸來一隻手圈住自己,繞到前方,撩了衣襬直接探入衣內。
  那隻手因為甫睡醒而在被中搵得溫熱,觸到肌膚熨出一陣舒適,讓他忍不住迎合那隻手掌行經的每一處。
  「我又怎麼了。」陸靜澤明知故問,「不是要出門嗎,你又在幹嘛?」
  魏重芳沒有接話,用已經變得堅硬的胯下抵住陸靜澤的臀部,做為他的回答。
  他的手掌就像一名盡責的士兵,而在衣服底下的區域是自己的領地,他在那結實平坦的胸腹來回巡了幾遍,摸得陸靜澤胸口發出薄汗、柔軟的乳尖變得硬挺,那手忽然轉向往下探去,矯捷地穿過褲頭,直接覆上同樣有了反應的腿間器官。
  性器忽然給人握住,陸靜澤揚起的脖頸間喉結滾動,發出淺促的低喘。
  然而魏重芳的動作卻停在這裡,手掌覆蓋那半硬的陰莖,而自己頂在對方臀間的硬物也不再蹭動。
  他嘆道:「再這樣下去,我們就不用出門了。」
  「嗯。」陸靜澤應了一聲,聽不出來是想要繼續下去還是暫停在這裡。
  「可是我好餓⋯⋯」魏重芳整個頭埋在陸靜澤的頸窩,將放在他腿間的手抽回,改為從背後環抱他,然後小心翼翼地問:「我們可以吃飽後再回來繼續嗎?」
  陸靜澤輕輕掙鬆魏重芳的懷抱,他轉過身,面向魏重芳,也伸手輕搭在魏重芳的腰上。
  他倒是無奈地笑了:「我也餓了,冷靜下來就出門吧。」
  「你別再點火了。」
  「我不會,」陸靜澤把面前的人稍稍推開,說:「我去穿衣服。」

  剛剛他們在房門邊糾纏,沒有任何餘裕按亮房間的燈光。魏重芳就著房門外透入的稀薄光線,看著陸靜澤的輪廓浮在漆黑的背景裡,站在衣櫃前套上針織衫。
  「穿多一點。」見他才多加一件衣服,就要去拿掛在衣帽架上的長版大衣。雖然知道陸靜澤身上穿的都是極好的料子,不需要靠厚重衣料就能起到保暖效果,但魏重芳還是忍不住出聲提醒。
  像是做為回應,陸靜澤又從衣櫃裡取出一條圍巾和一頂毛帽,他將圍巾搭在自己肩上,然後走去魏重芳面前,拉鬆他外套的帽子,將手中毛帽仔細替他戴上,帽沿壓到眉骨,沒有遮住魏重芳注視自己的雙眼,那眼裡亮晶晶的,他仔細看了才發現,閃亮的都是自己的倒影。
  被那樣情意波盪的眼睛凝視著,陸靜澤忍不住順勢捧起那張臉,雙手拇指愛惜地揉了揉魏重芳的眼角和顴側。
  「靜澤,」魏重芳瞇起眼,臉頰貼著那雙手,一字一字地說:「等我們回家,就來做吧。」
  陸靜澤收回手,將頸邊掛著的圍巾隨意繞了兩圈,將鼻子以下的部分掩在圍巾裡頭。然而不論是房裡的黯淡無光、還是遮去他半張臉的圍巾,都沒有讓魏重芳錯過他唇角揚起的笑容。
  而那絲淺淺的笑意,往上攀爬到陸靜澤的眼裡。
  他眼角捎帶著笑,點了點頭。


───


//62

  連假前的夜間,市區裡主要幹道從傍晚開始,車潮便沒斷過。只要在車陣中塞得久了些,魏重芳便會把方向盤一轉,改走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路線。雖然繞的都是小路,但整體省下更多時間,只是這樣繞著繞著,陸靜澤便有些認不出目的地究竟在哪個方向。
  最後一次轉回大路上行駛沒多久,魏重芳又再次調轉車頭,鑽入一條街燈疏散幽暗的巷裡。巷邊垂著隨意拉起的遮雨棚,到處是交互堆疊的層架和塑膠籃、竹籃,可以想像天剛透亮的時分,這裡應該是擁擠熱鬧的早市一角。
  直到魏重芳讓車子滑到一個不像可以臨時停車的路邊,並且熄了火,陸靜澤才終於察覺不對勁,他把小吃店想得太簡單了──離他們停車處不遠是一個坐落在兩條巷子交叉口的路邊攤,攤子的後方雖然有個像是店面的空間,裡頭卻是擺滿食材和雜物的工作區域;用餐的桌椅全部擺在攤位前方的路上,幾乎佔去半個路口。
  腳下的柏油路光是踩著步子,都能感受到長年浸漬在油汙中的黏膩,陸靜澤逼自己抬頭看著給油煙燻灰的招牌和菜單,不要注視地面,也不要追視眼角餘光瞄到地上一閃而過的黑色蟲影。
  跨年前一晚,這家小吃的生意還是極好,室外的桌子幾乎都坐滿了,幸運的是他們剛到就有一桌客人要離開,魏重芳立刻衝過去佔住位置,招手要陸靜澤趕快坐過來。
  店家很忙碌,沒能即時幫他們收拾桌面,陸靜澤盯著上一組客人留下的杯盤狼藉,以極不自然而緩慢的動作落座,控制身體部位最小程度地接觸小吃店桌椅,魏重芳見他這般舉止則忍不住苦笑。
  「你之前買的……就是這家?」
  「忍耐一下,我們吃點東西墊胃,不要空腹就好。」聽出那話裡的遲疑,魏重芳出聲安撫。「很快就吃完了。」
  陸靜澤好像還想說些什麼,於此同時,店員過來收拾桌面的動作中斷他們的談話,隨後送上兩碗油香逼人的豬油拌飯。豬油拌飯端上桌的瞬間陸靜澤眼底都亮了,動筷之後便再也不說半句挑剔的話。
  頂著寒風在路邊吃著小吃是陸靜澤從未有過的經驗,魏重芳看上去倒是挺習慣。就算穿著足夠禦寒的衣物,坐在外頭吹風仍然會感受到冷,然而當飯菜一口一口地吃下肚,再喝上一碗熱湯,填滿胃部的飽足感彷彿從體內滿載燃料,自身體深處油然而生源源不絕的熱量,即使冷風颳過,也帶不走身上的暖意。
  風勢一陣一陣的,偶爾有驟強的風捲入巷內,還是讓人不自覺地瑟縮著拉緊領口。陸靜澤有點擔心魏重芳受過傷的頭部會不會吹到風,他抬眼遞過去的眼神看在魏重芳眼裡卻解釋成風太大了會冷,便想起身移動到陸靜澤旁邊挨著他坐。
  不過他才剛有動作,意圖立刻被陸靜澤看破,那擔憂的目光轉為凌厲,將他重新釘回原位坐好。
  正如魏重芳所言,他們沒有花多久時間在路邊攤上。期間魏重芳屢次掏出手機察看,算了算行程上還有餘裕,這攤吃完後,又拉著陸靜澤跑去附近吃另一家香菇肉羹。
  這一次陸靜澤對於小吃店的衛生環境表現得習慣多了,兩人擠在狹小的座位一角,頭挨著頭,低頭面迎肉羹向上蒸散的熱氣。羹湯很燙,時間有些趕,魏重芳也不等湯面吹涼,三兩下就吃完自己碗內的肉羹,而陸靜澤還在一湯匙一湯匙地小口啜著。
  一支湯匙伸過來,幫他調勻肉羹,熱氣散了許多,但湯裡還是燒的,陸靜澤吃得急,嘴裡給燙得麻木沒了感覺。
  吃過兩攤終於飽足,他們並肩走回停車處,趁著巷裡一個無人經過陰影死角,魏重芳親了親陸靜澤燙得略腫的雙唇。

  時近午夜時分,他們再次開車上路。順著本市最大的幹道,一路往西邊山上開去。周遭原本還有不少車流,當車子行至開始爬坡的路段,熱鬧的街區漸漸退低於後方。
  愈往山上人煙愈是稀少,直到大路的兩側只剩一片野草蔓延,他們已然遠離市區。

  「到了。」
  隨意挑個微凸的路肩停好車,不遠處也有幾輛車暫停附近,幾個人影三三兩兩站在路邊一處依地勢而建的木造平台,看上去像是朋友聚會、情人相偕;也有架著單眼相機的攝影者,獨自等待捕捉一瞬美景的機會。
  一開車門,山上強勁的風勢撲面而來,吹得陸靜澤下車的動作一頓。他不禁又擔心起魏重芳的頭是否受得了如此強風。
  魏重芳領著他走去平台邊緣欄杆處,往腳下遠眺望去,躍入眼前的是一整片璀璨奪目的景色。
  頭頂是一片毫無遮蔽的無垠夜空,而腳下則是一簇簇燈火闌珊,襯著夜色,閃動的燈火如寶石一樣閃閃發光,匯聚在碗盆般的地形之中。
  城市裡各式各樣的光源,不論大小,在此處都只是一個光點;光點相融成一片霧濛濛的光暈,在遠處與天空接壤;夜色不是深沉的黑,地上的燈火交織出一片稀薄的光,漫射到整片夜空,將其染成淡淡的藍黑色,本應該是深邃的顏色,竟也透著澄淨的質感。
  山上狂飆的陣風吹得他們緊靠彼此,在這裡幾乎每個人都這麼做。離得最近的陌生路人也在數十步外,眾人的注意力都在山下聚寶盆般的美景,也無人關心兩個男人過分親暱的挨靠。陸靜澤也就讓至美的夜色掩飾著,任由魏重芳伸手過來抱他,並不閃避。
  「這裡可以一眼看盡本市市區,」魏重芳攬上陸靜澤的腰,一一指給他看。「那裡是我們剛剛上來的地方,一直在跑的都是車子的燈,所以過去一點就是高速公路……」
  他帶著陸靜澤的目光,一路指出熟悉的地標所在,每個地標都濃縮成幾顆閃爍的亮點,或密或疏地叢聚在這巨大的光盆之中。
  「你看那裡……有一堆彩色的亮光、看起來很熱鬧的地方,就是我家,」魏重芳道,然後手指劃去另一處光影稀疏的部分,「你住的地方在這邊,豪宅區,都沒什麼人,看起來很冷清。」
  陸靜澤轉頭瞪了他一眼,魏重芳毫不在意,帶著他轉身看向後方。在一百八十度的另一側,亦是ㄧ個盛裝一把燈火通明的碗,有著與市區不同的光影錯落。
  「這邊是以前的舊縣區,景色跟市區看起來有點不一樣。」魏重芳說,「很漂亮吧,在這裡可以一次看見兩地的夜景。」
  陸靜澤沒怎麼說話,只是專心地聆聽魏重芳的介紹,仔細望著眼前閃動不已的景色。魏重芳說了一會兒話,便也跟著安靜下來,兩人之間一時只剩下耳邊風聲獵獵地咆哮。

  他們靜靜地望著同一片夜色,忽然不遠處一群人歡欣地騷動起來,倒數聲此起彼落。

  「精彩的要來了。」魏重芳轉頭微笑,「我們也來倒數?」
  「我才不要。」對於計數仍留有陰影,陸靜澤果斷回絕。

  『——五、四、三、二……一!』
  『哇——』

  隨著眾人的倒數聲,數到最後一秒與尖聲歡呼的同時,腳下瞬間開出數朵絢麗的煙火。
  但陸靜澤沒有看見,只聽到遠遠有炮聲悶響,魏重芳湊過來用力吻住他,於是他輕閉雙眼,僅在眼皮後感受到煙火隱約閃現的光。
  這是一個從去年跨到今年的親吻,直到魏重芳放開他,陸靜澤才終於睜眼看見數個或大或小的煙火,一一往上竄飛、炸鳴,而又散成一朵朵花色相異的煙花,火光盛綻後迅即凋熄。
  這是一個喜愛施放煙火的城市,在新年倒數結束後,天空中大大小小的花火持續了好一陣子。陸靜澤得抬頭才能看盡飛射至最高處的火花,仰起頭來,他的頭顱便與魏重芳輕輕相抵靠著。

  「雖然,最開始的時候滿辛苦的,」忽然,陸靜澤開口道:「但我真的喜歡這個城市。」
  「我還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選擇來本市工作?北部應該更好發展吧。」
  「高中的時候,我們熱音社是規模很大的社團。社團裡有一個同學,隔壁班的,我一直不敢跟他有太多接觸,深怕被誰發現其實我喜歡他。在社團他彈的是電吉他,但是我彈得比他更好,後來聽說他私底下不滿我搶盡他的鋒頭。直到畢業後,整個暑假過去,大學都要開學了,我才敢去問別人他考上什麼學校。他念的就是本市的大學。」
  陸靜澤忽然自顧自地說著不相關的往事,他的語速很慢,話語摻雜了回憶的片刻,有些破碎不連貫。
  很少聽他主動說出關於自己和過去的一切,魏重芳有些驚訝,轉頭見他仍專注地凝視眼前的光景,煙花的火光一下一下地映在那張端正好看的臉上。
  「大學畢業前──你可能聽阿毛學長提過,我跟哲容有段時間鬧得很不愉快,那個時候我便開始盤算,畢業之後我要離開老家、離開哲容在的城市,去別的地方工作。」陸靜澤繼續說:「於是我想到,我可以來這個城市。即使高中喜歡的那個人畢業後不見得會留在這裡。」
  終於,陸靜澤的目光從前方轉回魏重芳身上,他微微聳了下肩,道:「所以我就來這裡了。」
  「原來如此。」
  「我說的這些,會讓你不高興嗎?」
  「不會啊,在我聽起來就像是……」魏重芳收緊手臂,將陸靜澤摟得更緊一些。「就像是那些你喜歡過的人,把你帶到我的身邊一樣。」
  其實,還有一個人。但魏重芳不確定陸靜澤是否也想起同一個人,他也不敢說。
  「這麼說也沒錯。」
  不過,陸靜澤在他的懷裡,開心地笑了出來。他的胸口都能感受到那笑聲迴盪的輕震,搖撼著自己的心臟。

  「我真的喜歡這個城市。」這一次,陸靜澤是對著魏重芳說的。在風聲與煙火聲交錯的背景裡,他的話語格外清晰。


───


//63(限)

  他們趕在山上的強勁的風將瑟縮的身子吹冷之前,離開那片廣麗的景色。
  下山的路上,整條道路的兩側亦有大大小小的煙火,一路駛回市區的家,抬頭在大樓間的夾出的夜空裡,仍能窺見遠處花火綻開的光暈,在薄黑的背景裡朦朧閃動。
  屋子裡一片漆黑,他們之中誰都沒有開燈的意思,只有玄關牆上的感應燈在他們進門的那一刻,安靜地亮起短暫的微黃燈光,映出地上兩個糾纏不已的人影。影子彼此扭掙著,無聲而激烈,像是融合和抗拒同時發生。
  地上的影子往屋內移動,超出燈具感應的範圍後,唯一的光源便悄然熄滅,只剩窗外的城市霓光從帘間縫隙迂迴地透入,室內不是全然的黑,而是充滿濃重曖昧的深沉灰色。

  衣料摩擦生出細碎而乾燥的沙沙聲,與兩股淺急而凌亂的喘息交疊,間或夾雜幾聲濕潤的低吟。低低的聲響一路騷動至屋裡最底間的房門,房門開啟發出的聲音甚至更大,碰地一聲,不是從容地旋開門把,更像是門把轉到一半便給撞開似地。
  沒人有餘裕再去帶上門板,房門開著,各種幽微到幾不可察的暗光和薄影從房內房外互相穿插,彷彿有人剪貼數個灰階的色塊拼貼在門前。再往房裡更深處,就只剩比顏色最深的影子還要更深一些的黑暗,幾乎吞噬兩個仍然糾纏不分的人影。
  衣物一件一件地丟在地上的聲音不會比腳步聲更大,兩個影子雙雙跌入房裡的床,床墊深深陷落,彈簧擠壓出沉啞的嘎音。

  終於,有人先發出一串低低的輕笑,伴隨著短促的抽氣聲,開口道:
  「你的手,好冰。」
  而後,床頭燈「啪」地按開了。室內的一切頓時都有了輪廓。
  陸靜澤跪趴在床上,身上只剩一件掀了一半的上衣,腰部以下不見衣物遮蔽,卻給貼俯在他背上的魏重芳整個人掩去了大半。魏重芳一隻手探入陸靜澤的衣服底下,一如他們出門前做的那樣,只是冰涼的手撫摸之處激起一片雞皮疙瘩,而乳首亦很快地變得硬挺。
  「那還可以摸哪?」魏重芳一面問,手指捻著那副胸膛上的乳尖,那東西太小了,摸一下就變得冰涼。
  他於是手掌方向一改,直往身下探去。「這裡給摸嗎?」
  這不是真的詢問,所以不必等到回應,他用冷冰冰的手指穿過腿間的毛髮,那裡隱秘而且更加炙熱,反而讓手上恢復一些溫度。
  下半身的性器和陰囊碰到冰涼的手,陸靜澤忍不住低吟一聲,整個人縮了起來,反射地收攏雙腿,變成用自己大腿內側高熱的肌膚夾住那隻到處探尋的手。
  魏重芳手上的動作暫時停止,他不急著抽回手,留在那處感受細緻的觸感和溫暖的熱度。他整個人貼在陸靜澤背上,側過臉在那低垂的後頸上、髮間和臉側的耳殼上,不斷落下或輕或重的吻。
  他用舌尖描過那隻耳朵的形狀,然後張嘴用牙齒銜住耳垂,輕輕地撕拉著。
  「不、不要咬……」辭拒的話語軟弱無力,從被咬住的地方極其敏感,一下便泛起明顯的紅,一路染至臉頰和頸側。
  然而魏重芳沒有放開的意思,陸靜澤想躲,他的唇齒便更快追上,濕潤的氣息和觸碰持續在那只耳朵之中,反覆進出。那裡離腦袋太近了,彷彿整個腦部都攪成一團滾燙的岩漿,無法思考,只剩下本能反應驅使著他的身體。
  卡在兩腿之間的那隻手已經恢復熱度,開始在他的腿間來回撫摸,掐捏著腿上富有彈性的健康肌肉,甚至還未直接觸碰腿間的性器,那裡早已勃起站立。
  於此同時,陸靜澤的臀後亦感受到相同堅硬的抵觸,正蹭著臀間的縫隙滑動。
  相較於之前互相取悅的經驗,魏重芳這次顯得特別話少,沒有說些破壞氣氛的玩笑話,但嘴上仍停不下來似的,不斷地在陸靜澤頸上、背上、肩上留下或吻或咬的痕跡,喘息噴在他的耳間,呢喃著像是他的名字、又交雜著聽不清是什麼的模糊字串。
  唇、齒與新冒的鬍渣同時觸及陸靜澤的背脊,他感覺到濕潤、堅硬和刺癢一路向下,直到熱燙的呼息噴到他的臀上,停在那裡。
  他忍不住撐起身子,轉頭往後探看。
  魏重芳正好抬起頭來,他們的視線碰在一起,彷彿有那麼一瞬間,時間停滯了,某個承諾與應允的訊息傳遞到彼此那裡;然後在目光相錯之後,時間再次流動。

  魏重芳伸手去取床頭櫃裡放置的物品,陸靜澤轉回臉,只聽見抽屜開闔與翻找東西的細碎聲響。在他的背脊少了戀人身軀貼近的溫度而感覺到寒冷之前,他被翻了過來,背靠上原本趴伏的枕頭堆。他面對魏重芳,瞧見他手上拿了一管潤滑劑和一個保險套,魏重芳把保險套暫放在陸靜澤腹上,意思是很快就會用上了。
  「靜澤,」魏重芳輕喊,他跪在陸靜澤的雙腿之間,用手臂將那兩條腿挪得更開。他低頭看了看暴露出來的腿間部位,將手探了過去,而後又抬頭凝望陸靜澤的臉。
  冰涼潮溼的凝膠狀物先觸碰上身後那處窄小的縫隙,緊接著是溫熱的手指尖端輕輕轉動,嘗試找尋一個入口,突破而後侵佔。
  陸靜澤身體微微僵硬,他的眼裡出現短暫的空白,好像不能理解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然而臀間冷而黏膩的觸感與陌生的異物侵入感,又讓他漸漸意識到現在正在發生什麼,眼中的空白慢慢透露出一絲絲恐懼和無助。
  這些反應魏重芳都看在眼裡,嘗試插入的手指遭到抵抗,被體內的肉璧絞得難以深入。他俯下身喊著:「靜澤……」一面吻上那吐出淺喘的微張雙唇。
  「你放鬆一點,別緊張。」他說,手指同時改為強硬的推入。「現在這樣……太緊了。」
  同時他的手指藉由潤滑的輔助,改為強硬的推入。
  他看見陸靜澤閉起眼睛,眉間蹙起忍耐的紋路,暫停了動作,又問:「會痛嗎?」
  陸靜澤咬緊唇,慢慢地搖頭。他的背陷入身後的枕堆,雙手往後反扣住其中一顆枕頭,他淺淺地喘息,不敢發出聲音,深怕一出聲就會失控。
  這副承受的姿態等於是賦予魏重芳對他做任何事的權力,深入體內的手指進到一個未知而且緊窄的空間,他得在裡面反覆挖掘、抽送,讓那裡漸漸變得放鬆、柔軟,直到能夠納入更龐大事物的程度。
  當魏重芳試著加入第二根手指時,他低頭吻了吻陸靜澤抿得死緊的唇線;第二根簡直是硬塞進去的,那副身體繃得更緊,胸口喘息的起伏更急、更大。
  他忍不住又問:「會不會痛?靜澤。」
  陸靜澤忽然睜眼,對著魏重芳擔憂的臉,眼神從渙散慢慢到聚焦。他扯起一邊嘴角,極輕地笑了一聲,說:「我畢竟是個男人,這種的……還可以。你不用這麼小心翼翼。」


───


//64(限)

  擴張的不適讓陸靜澤腿間的器官不振地頹倒,魏重芳憐惜地摸了摸躺在腿間半軟的陰莖,想著不知道今晚有沒有機會讓這個頹萎的東西,因為快感而再次勃起射精,讓身體的主人感受到美好的高潮。
  「但我也不能對你太粗暴啊。」他嘆息著,將暫放陸靜澤腹上的保險套撕開,套好自己的傢伙,又揉了幾下恢復硬度。
  魏重芳不會天真地認為只要插入就會一切順利無礙,只是用手指進入陸靜澤而已,他便一副咬牙承受欺凌的模樣;可以預見接下來要做的事,對他們來說只會是場硬仗。
  「靜澤。」
  他悄悄地俯下身,一手撐靠在陸靜澤身側,另一手扶著自己的陰莖,送往臀上微微張開的後穴,龜頭的前端抵上穴口時,陸靜澤渾身一顫,喉間滾出一聲壓抑不住的呻吟。

  那是一種特別奇異的感覺,最隱私的部位即將遭到他人任意地進出,彷彿體內最深處、連自己都不清楚會是什麼的一切,都將被這根肉棒深入探勘,而後翻攪、帶出;自己會被挖掘到什麼程度,完全無法預測。這股未知感讓陸靜澤心裡發顫,他睜大眼死盯著魏重芳垂視的雙眼,想要從中探知這個人到底要對自己做什麼。
  魏重芳沒有迴避他的視線,在他求知的目光中,手上稍微用力,腰臀配合推送,將龜頭前端擠入小小的穴口中。
  陸靜澤反扣著腦下枕頭的雙臂驟然收緊,枕頭給擠壓得變了形狀,他終於沒忍住一聲短促的喊叫,出聲之後便是凌亂無章的淺急喘息。
  那聲呼喊絕稱不上悅耳,差點就讓魏重芳後悔退出,但他僅僅遲疑一瞬,仍然堅定而緩慢地將脹大的陰莖嵌入陸靜澤體內。
  「忍著點……」

  不是只有巨大的外物塞入體內的撐脹與鈍痛,同時伴隨一股強迫的力量,將所有內臟往身體更深處擠壓,完全超出陸靜澤對於性愛承受位置的想像。侵犯到臟器空間的壓迫感讓他油然而生可能遭受到傷害的恐懼,然而在內心深處又有一個聲音告訴自己,魏重芳不會傷害他。兩種念頭的衝突讓陸靜澤眼裡出現哀求,卻又強自忍住不要抗拒。

  勃脹的陰莖又深入了一些,進入的過程不順利,擴張做得不夠,陸靜澤身體裡可納入自己的空間還是小了點,魏重芳知道他現在絕對不好受。
  「快要全部進去了……」
  他改變姿勢,讓陸靜澤的臀部懸空,抬腰以下沉的力道再一次推進,又送入一段莖身。但旋即遭遇內部腸肉絞緊,不能進退,他被咬得冒出一身熱汗,身下的人亦是。最後一件上衣早就在糾纏的過程中脫去,全身的肌肉都使力抵禦下身的侵入,繃緊充滿力道線條的軀體有汗水密佈,在微弱的燈光下閃閃發亮,但魏重芳無心也無暇欣賞。
  陸靜澤的呼吸有時中斷,忍耐強烈的不適讓他必須憋著一口氣,在稍微覺得可以承受的瞬間,才緩緩吐出,而後因為魏重芳一個小小的進入,復又倒抽一口氣,間或發出細微的呻吟。

  魏重芳停住了。他居高臨下地望著因為耗力承受和忍耐、整個人都快埋入床枕之中的戀人。陸靜澤目光在滿眼的濕潤中渙散,眼珠輕輕顫動,像是想要看清眼前的人、發生的事,卻又什麼也看不清楚。
  「靜……」
  之前在床上他們互相撫慰,魏重芳總喜歡耍著各種手段逗弄陸靜澤,半是挑逗、半是捉弄,讓這個平日裡端著正經架子、一副成功社會菁英模樣的男人,偽裝盡數褪去,逼得他露出羞窘而失措的那一面;同時也挑起他的慾望,讓他動情至極,主動向自己索取更多愉悅快感。
  他確實喜歡壓制陸靜澤、掌控他的反應,突破這個人無謂的推拒和抵抗,最後不得不向自己屈從配合。
  但不是像現在這樣。
  現在的陸靜澤只是承受源於自己的苦楚,魏重芳不知道讓他備受煎熬的是疼痛還是其他,只知道他不舒服,卻壓抑著聲音和拒絕的話語。
  他開始猶豫著是否該繼續下去。

  一滴汗落在臉上,然後是第二滴、第三滴。陸靜澤努力從不適感中拉回神智,插在後穴裡巨大的外來者沒有動靜,漸漸地可以忍受。
  眼前的景象漸漸聚焦,只見魏重芳的臉在他上方,擔憂的視線在自己臉上巡著,汗水沿著頰側落下,本來好看的下頷線條如今因為緊咬牙根而繃得死緊。
  一片混亂的腦袋中釐清了一個事實,他讓魏重芳進入,而對方正因為什麼原因,進來之後便停在這個程度不動。
  直到陸靜澤聽見魏重芳輕輕喊他:「靜……」
  又一滴汗濺在他的眼角,沾到眼裡澀得生疼。
  陸靜澤伸手想抹掉臉上的汗水,動了動手才發現自己全身肌肉都在用力,想要把臀裡的東西往外推開。
  這樣的話,魏重芳放在自己後穴裡的性器該被掐得有多難受。
  陸靜澤試著放鬆身體,在他這麼做的同時,明顯感受到魏重芳吁出一口氣。
  於是他放開反抓枕頭的雙手,改為環搭魏重芳的後頸,他調整呼吸,深深地吸氣、再吐出,然後他壓下魏重芳的頭,輕輕含上那雙牙關緊咬的雙唇。
  「蟲,」他說,嗓音有些虛浮,但他控制住了。「我還可以。真的。」
  「可是、」
  「你動一下?」
  這麼說著的同時,陸靜澤試著將雙腿環上魏重芳的腰,以一個更屈從的姿勢接納對方。
  魏重芳試著抽出一點,憑著性器上感覺到的情況,調整角度,再次進入。
  環在自己頸上的手滑落到肩臂處,陸靜澤緊掐著他的上臂,又發出一聲嗚咽。
  「再來。」較勁似地,陸靜澤揚起臉,咬牙說道。
  魏重芳又把自己塞到陸靜澤體內更深的地方,幾乎要完全進入。陸靜澤的反應卻是急促的喘息,夾帶著捏得死緊卻還是藏不住的呻吟,手臂給他抓得生疼。
  終於,陸靜澤收起雙腿,曲折的雙膝抵上魏重芳的身前,姿勢透漏著拒絕的意味,不讓他繼續前進。
  魏重芳低頭觀察陸靜澤的表情,只見他緊閉眼睛,什麼話也沒說。
  最後,微乎其微地搖搖頭。


───


//65(限)

  當體內卡著的那根硬物往外拔出,在他感到解脫的同時伴隨一種海水退潮的強烈流失感,陰莖的撤離彷彿帶離了他體內的什麼,在臀間徒留一股空虛和失落。

  魏重芳翻身躺到一旁,挫敗地大嘆一聲,扯掉陰莖上的保險套。僵持一結束,他的下身很快變得疲軟。
  「比想像中還困難啊。」他嘆道。
  隱約察覺到話中的蹊蹺,但陸靜澤此時無力去追問,他攤開手腳,渾身的緊張都釋放後,身上只剩下乏力與疲憊。
  他閉著眼回復呼吸的節奏,隱約間聽見身邊有細碎的動靜,他略睜一眼,見到魏重芳翻過身、背對著自己躺著,那背影看上去有些沮喪和落寞。
  兩人安靜地躺在各自的枕上,好一段時間沒有人開口說話。兩具肉體上的突破和抵禦太耗費彼此的心神體力,疲憊以沉默的形式充斥在這張床上,只剩下深深淺淺的呼吸聲交錯在兩人之間。

  待到呼吸平復到正常的起伏,身下遭遇的不適也消退得差不多。陸靜澤伸手探向臀後,那裡還微微張著,沒有完全閉合。
  他望了一眼身旁的人,那人很安靜,也不知道是睡著了沒有了。陸靜澤想了想,從床上爬起,拉開床頭櫃抽屜,從中拿出一樣事物,捏在手裡。
  「蟲,」陸靜澤朝床上的背影輕喚,膝行爬回魏重芳身邊,跪坐著橫過身體趴在他身上,下巴抵著他的手臂,往正面探頭瞧去。
  魏重芳動了一下,偏過頭微瞇著眼回應他的目光。
  「我們、再試一次好嗎?」他主動提問。

  魏重芳轉身翻回仰躺的姿勢,陸靜澤改趴在他胸前,由下往上與他對視。
  他抬手撥了撥那張臉上落在臉邊、額前的前髮,髮尾沾上汗水而微微濕潤,他的手指在髮間爬梳,弄成平常陸靜澤出門在外梳理整齊的模樣,讓髮上的濕氣固定梳攏好的造型;而頸部以下還是全裸,順著側躺的姿勢看過去,只見光滑的腰線延伸至豐實的臀上,接著筆直修長的雙腿,隱沒於推疊一旁的被子裡邊。
  「你太愛逞強了,明明痛得要死還硬要叫我繼續,」他口氣無奈:「我怕你會受傷。」
  「這次不會了。」拉過捧在自己後腦上的手,陸靜澤往魏重芳的手心塞了什麼,自己的手掌亦覆在那隻手上。「你不會弄傷我的。」
  手掌心裡的觸感不用張開手也知道那是什麼。那是一個保險套。
  從陸靜澤凝視的眼裡讀出堅持,那是一種認定了要做這件事,而且只讓他來做。
  於是魏重芳反手拉住陸靜澤,道:「那你答應我,痛了要說,我會停下來。」
  陸靜澤點頭作為回應。
  「爽了也要說啊。」他又補上一句。
  陸靜澤聽了只橫他一眼,在眼角邊倒是流露一彎笑意。

  「我們換個姿勢試試。」魏重芳立刻改為跪坐床上,開始擺佈道:「趴著。」
  他翻身而起的同時,也把陸靜澤掀為背脊朝上,托起他的臀部,往外拉開臀瓣露出其中的穴隙。
  室內微冷的空氣絲絲掃過後頭那處入口,陸靜澤不安地往後方瞄去,但這個姿勢很難看清什麼。魏重芳一手捉在他的腰間,不讓他的身子偏得太厲害。
  再次把手指與潤滑劑一併塞入同一處肉穴裡,經過剛才那次失敗的強行突破,留下的空間讓這次的侵入變得容易得多,於是有更多餘裕透過指腹的觸及認識陸靜澤體內的模樣,手指仔細地描摹四面八方包覆過來的肉壁。
  臀後的肉穴二度遭到外物進入,仍舊陌生的異物入侵感刺激陸靜澤發出細碎的小喘。
  魏重芳聽見了,關心地問:「還痛嗎?」
  陸靜澤搖頭:「不是痛……」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前一次不順利的進出,將脆弱的後穴入口磨得太過敏感,不論是手指的抽插或旋轉,明明動作已經放得輕柔而且緩慢,感受卻異常清晰強烈,而且能更快地適應。

  陸靜澤上半身趴伏著,臉側貼在床面上,看不到魏重芳在他背後幹些什麼,只能憑身體下處不斷傳來的刺激判斷正在發生的事。彷彿體內的每一寸黏膜都被魏重芳撫摸到了,連自己都不曾見識過的地方遭到發掘,心裡升起一股隱私遭到侵犯的戰慄,卻又不是厭惡或噁心。

  狹窄緊縮的空間漸漸因適應而變得柔軟,於是仔細逡巡的手指又增加一隻,觸及的面積大了些,當魏重芳摸過一處觸感略微不同的地方,陸靜澤的身體遽然彈了一下。
  他伸手往後捉住了魏重芳的手腕,停住那隻手的動作,同時最大幅度地回過頭來,睜大的眼裡滿是訝異和不解。
  魏重芳被這個反應嚇了一跳,然而從陸靜澤的臉上看不出不適的跡象,他很快就聯想到其中微妙之處。
  於是他不顧反抓著自己的手,在引起強烈反應的地方又是一陣揉壓。
  陸靜澤簡直要掙扎了,他脫口道:「等、等一下⋯⋯那裡、」
  「這裡嗎?」
  雖然陸靜澤的身子扭著而微微緊繃,但感覺到他肌膚漸漸發熱、濕潤,魏重芳觀察他也不像哪裡不適的樣子,察覺到這次可能做對了,嘴上便忍不住故意說些捉弄的話。
  「剛剛講好的,痛不痛都要說清楚,」他說,手上仍然不停扣探同一處。「靜澤,這裡是什麼感覺?」
  「……不、不知道。」為了做到剛剛答應的條件,陸靜澤的回答小聲而顫抖。「有點……受不了。」
  受不了就是做對了,魏重芳多了點信心。他一手伸往前方,托住陸靜澤的下腹處做為支點,後穴裡的另一手能夠更順暢地施力,精準地刺激著引起他愉悅反應的那處。
  嘴裡說著受不了,但輕顫的身子卻在逃離和迎合兩種反應之間擺盪,有時想躲開那隻手在後穴裡的揉弄,有時則無法自制地收縮後穴留住抽離的手。同時腿間的器官也悄悄地抬頭,翹起貼觸到另一隻撐扶在自己腹部的手掌背。
  跟前一次遭到侵入的感覺截然不同,陸靜澤幾乎感覺不到無法承受的不適,後穴裡頭的一處被反覆揉按,他顫抖到連跪在床上的雙膝都透著虛軟,全身上下只剩撐在下腹那隻強而有力的手,是他唯一的支撐。

  這次相對輕易地將這副身體打開了,魏重芳看著準備進入的入口泛著充血的紅,空間已經足夠容納較大的外來物。他收回手,在手指抽離前用指腹描按著穴口邊緣,那裡觸感柔韌而且富有彈性。
  將陸靜澤塞到他手裡的保險套撕開、套上再次硬起的陰莖,補足足量的潤滑劑,冰涼的凝膠覆在熱燙的器官表面上,一下變得溫熱。
  魏重芳深吸一口氣,屏著那口氣沒有吐出,將自己推入那個狹窄的地方。
  最開始他感覺到四面八方緊絞過來的抵禦,陸靜澤的身體仍然緊繃,喘氣讓他的背脊拱起又伏下。
  魏重芳持續朝更深處緩慢推擠著,方才遭遇到的抗拒只維持了一陣,在他幾乎完全進入後,那裡就像接受了異物佔入的事實,緊緊地與自己的性器貼合,卻不再蠕動向外排斥。
  藉著床頭一盞微黃的燈光,魏重芳看見晶瑩透明的凝膠物從兩個器官接合的縫隙中擠出。他著迷地看著那處,下腹勃起的陰莖吞沒在陸靜澤的臀間,嵌在那裡唯一的開口,彷彿天造地設般彼此吻合。
  「靜澤,」他托著陸靜澤兩側髖部,在開口說話後才發現自己憋氣已久,終於吁出。「我要開始動了。」

  第一下的拔出再插入,擊碎了陸靜澤喉間按捺不住的低呼,聽上去像是他本來想要喊魏重芳,卻只發出半個音節便支離破碎。他一個完整的詞都說不出口,隨著身體被一進一出地反覆貫穿,全部化成斷斷續續的呻吟。
  起先魏重芳還小心著身下的動作不能太用力,怕又讓陸靜澤感到不適、痛苦,或者更嚴重地,傷到他。只是愈在陸靜澤的體內停留得久了,就愈無法控制想在那裡大肆掠奪的衝動。他能感受到自己的陰莖塞在一個極為幽閉的空間裡,那處是如此地窄小,一個莫名的念頭興起,他就像第一個抵達域外之境的先鋒者,必須要用力一點、粗暴一點,才能在一片未知中開拓出新的沃土。

  臀胯間益發激烈的碰撞發出很大肉體拍擊聲,反而是抽插過程中過大的動靜讓魏重芳回過神來,發覺本來時不時會隨著他的動作而喘息不已的陸靜澤,此時卻少了一些聲音,顯得太過安靜了些。
  他暫緩了身下的動作,眼前平整的背脊上肌肉隱隱糾結,頸項低垂而看不見正面。魏重芳心裡疑惑,又有些擔憂,便抽身退出陸靜澤的臀間,伸手扳過他的肩頭,將他整個人翻到正面。
  床頭的燈光微弱,無法照盡整張床面,他們兩人躺得裡面了些,光線最遠只觸及陸靜澤的側臉,他的面容在薄影中顯得曖昧不清。魏重芳伸手摸過去,將他的臉往光源方向推移,微光終於驅散那張臉上朦朧的影,陸靜澤偏著臉,眼珠跟著轉動尋找魏重芳的位置,好像疑惑著對方突然地暫停。
  頗為意外地,魏重芳在他臉上並未看見一絲不適,卻是很熟悉他這副模樣。之前每每將陸靜澤揉弄得舒服了,他都會露出這副神情──那是近乎空白的迷濛,眼神渙散為盪漾的水光,他則沉溺其中;隨著呼吸起伏的胸膛熱氣與汗水一同蒸出,一片動情的顏色染紅胸前和頸、肩的肌膚,一路爬上耳畔、雙頰,最後紅了那對盛裝粼粼波光的眼眶──每一個眼神流轉都讓魏重芳想要給予他更多疼愛。
  戀人從自己體內退出讓陸靜澤稍稍回神,眼裡帶上一絲不解。他被翻到正面時一手已經置於腿間,不知何時開始握揉著興奮不已的性器自慰,頎長的雙腿屈敞,抬起膝頭往魏重芳腰間蹭去,小腿勾上腰背處。
  魏重芳順勢雙手托起陸靜澤的臀,輕易將後穴提到適宜進入的高度,送到自己胯間,在進入之前懸停著問道。
  「繼續嗎?」
  他得到的回應是,纏繞在腰間的長腿輕輕地將他壓往自己的方向。
  當他再次將性器插入那處溫熱柔韌的狹窄穴徑中,終於聽見陸靜澤哼出一聲滿足而愉快的嘆息,瞇起的眼角含著亮晶晶的水氣,目光折射的方向都匯聚在眼前的人身上。

  換了姿勢讓魏重芳沒那麼快在抽插之間失去理智,有些餘裕試著用肉棒在陸靜澤體內用各種角度探勘,想要跟手指一樣找到同一處神奇的點。從陸靜澤身上激起的反應可知,他很快就抓到訣竅了,性事上的刺激超過某種可以怡然享受的程度,過大的快感讓陸靜澤一掃沉醉的模樣,反而表現得有些慌亂,甚至挪著身體小小地掙扎起來。
  魏重芳扣緊開始想要扭離的腰臀,俯下身的姿勢逼得身下的人更大地分開雙腿,他不顧陸靜澤用繃緊弦線般快要撕裂的嗓音喘息,要他慢下來、暫停,或是放輕一點,以壓制的姿態穿鑿那具身體、進行掠奪和侵佔,在幽深緊窄的唯一甬道裡來回突刺進出,從中獲得巨大的快感,等待迸發一次強烈的性高潮。
  最後在理智上想逃但身體感覺背離地迎合中,陸靜澤承受著猛烈肆虐的身體輕輕打著顫,腿間射出汩汩精液。猛烈的快感將他滅頂時,耳邊聽見紊亂粗重的喘息,低朗的笑聲,還有一些不連貫的隻字片語,亂七八糟地交雜在一塊,聽不清楚對方在說什麼。唯一能辨識的,是話語之間不斷出現的,自己的名字。
  「靜澤,我很開心。」
  終於,他聽見一句清晰的話語。

  高潮過後陸靜澤攤躺著,汗水和淚液混流在眼眶裡,澀得他睜不開眼。這次全身的力氣真正像被抽乾似的,除了胸膛喘息的起伏外無法再做更大的動作。而魏重芳則多留在自己的身體裡一會兒,很快也迎來一次射精反應──那個瞬間彷彿全身的力量都凝結在一個姿態裡,所有的動作都暫停了,伏在上方的軀體遮去部分的光,即使陸靜澤閉著眼,也能感知到那片陰影來自於魏重芳的貼近。
  所有激情的動作漸漸都安靜下來,身上的汗水半乾,很快便感覺到冷,而留在腹、腿間的精液與其他黏稠液體變得冰冷而黏膩。性事結束後通常陸靜澤動也不想動,這次更不例外。
  「你是不是還沒有摘隱形眼鏡?」忽然,魏重芳問。
  同時,他感覺到手指伸到臉上,觸碰拉扯著眼皮,想要逼他睜開一隻眼睛。心裡生出眼睛可能碰到外物的恐懼,陸靜澤抬手憑空亂揮幾把,想把那隻手撥開。
  「眼睛睜開,我幫你拿掉。」
  「不、不要,你不要弄……」
  「別緊張,我以前常常幫我姊摘放大片,技術很好,不會碰到你的眼珠。」
  魏重芳雙手手肘撐在陸靜澤的頭部兩旁,兩手並用,像在操作無比精密的手術,專注而仔細地捏起陸靜澤的上眼皮。
  兩具軀體幾乎貼到一起,臉與臉之間的距離不比接吻還遠。魏重芳的下半身還留在陸靜澤的體內沒有拔出,仍是半硬狀態,隨著他俯下身的動作,又往更深處塞入一些。
  高漲的情慾褪去後,還有東西在身體裡鑽動的感覺很奇異,稱不上舒適;與此同時,眼皮給人強迫掀開,眼球感覺到指尖的輕輕點壓。眼裡和臀後兩個空間各自傳來相異的侵入感,逼得陸靜澤忍不住發出難受的嗚咽。這種感覺與其說是不適,幾乎可以說是討厭了。
  異物感從其中一眼抽離,另一眼同樣被強硬地掀開,陸靜澤無效而且無力抵抗,全身繃得緊緊的硬是接下了兩眼皆遭侵犯的事實。
  「好了。」
  施加於眼球上的輕點和壓迫很快消失,魏重芳動作俐落地收手,朝他展示站在指尖上的隱形眼鏡,兩片鏡片皆呈現完整的倒扣碗狀。
  平心而論,摘除隱眼的過程歷時快速,排異感降到最低,確實如同魏重芳自陳的技術很好,但是陸靜澤還是覺得有些討厭,他沒有心情回任何話。
  隱形眼鏡剛取下,眼裡一陣酸澀,他揉著眼往床內縮了縮,同時臀後塞著的肉棒也已疲軟,順勢滑出。
  身邊持續有細碎的騷動,從床上移動到床下,憑著些微的聲響可以在腦中描摹出發出聲音的那人在房裡行經的路線,由近而遠,沒多久又折返回來,漸漸靠近自己身邊。
  「等等,先別睡,我幫你擦一下。」
  感覺到乾燥毛巾的觸感在身上來回擦拭,並深入後方臀間,大致抹去各種液狀膠狀物混攪的殘留。全身上下還是汗水濕了又乾的黏膩,乾毛巾表面粗糙,皮膚扯得有些疼,但陸靜澤完全不想主動做好更多的清理,他任著魏重芳服務擦身完畢後,不由分說地鑽躺入堆在一邊的冬被之中。
  又是一陣細微的動作產生的低噪,在他旁邊的位置沉沉下陷,另一具身體的熱度跟著鑽入被裡,朝他貼近。
  「晚安。」
  在意識消失於睡眠之前,陸靜澤最後感覺到三種層次的黑暗層層疊上:床頭的燈按熄了,厚實的冬被蒙頭裹來,然後他在被裡翻了個身,頭臉埋進身邊的人懷裡。在那裡,迎面而來體溫的輻射和汗後的體味,完全阻絕一切光線,在與睡眠一樣深濃的黑暗裡,他終於閉眼沉沉睡去。


───


//66(微限)

  天際漸漸透白,直到窗外天空全換上白晝晝色,才只是長達四日的跨年連假第一天開始。
  以前一晚入睡的時間點數算起來,陸靜澤清醒的時候還算早了些。他不是自然並且自願醒來的,而是有誰在緊摟著他的同時,手掌不安份地在他身上揉著,乾燥的掌心擦過胸前突起的乳尖,拉扯敏感的那處,刺激感將他拽出睡夢之中。陸靜澤哼出兩聲厭煩的鼻音表達不滿,扭著身體想要甩開那雙手的同時,臀間頂上一根堅硬熱燙的東西,已經不由分說地卡進臀縫裡,前後滑蹭著。
  他伸手到背後,圈住那根躁動的硬物,阻止它繼續更往哪裡深入,轉頭啞著聲音抗議:「你做什麼?我好累,別鬧……」
  然而他並沒有被放開,冰涼的鼻尖穿過他的髮間、抵上後腦,同樣因剛醒而低沉略啞的嗓音貼在他的耳後,半是耍賴半是撒嬌地道:「你繼續睡沒關係,我來就好。」
  就算是剛睡醒無法進行複雜思考的腦子,也能瞬間想通對方打算對自己來些什麼。「怎麼可能睡啊……」陸靜澤沒好氣地反駁,說出的句子卻很無力,往後反握的手推不開不斷想要抵近的胯下,稍有大一點的動作,身上便泛著痠疼和疲乏。
  兩人在被子裡糾纏著,充滿疼愛意味的撫摸在陸靜澤的身上到處遊走,親吻和低喃的碎語落在他的髮間、臉側、頸後與肩頭,將他的推拒漸漸地化解於溫柔的安撫之中。
  一對手掌繞到前方腿間,以他喜歡的方式熟練地揉弄著;他被從背後緩緩地進入,待在體內的方式與其說是抽插,不如說是搖擺更為貼切。兩具身體以同樣的頻率輕輕擺動著,沒有比搖晃更大的動靜。
  冬日的早晨,房間裡微微流動的空氣有些冷冽,他們之間誰也不願身上哪一處露出溫暖的被子外頭,蜷在被裡用最小幅度的動作彼此交纏。隆起成一堆的被子窸窣地起伏,然後在不知不覺中,又悄悄地回歸平靜。


  幾天的連假裡,魏重芳只要逮到機會便用盡各種歪理,想方設法地按著陸靜澤,逼他就範。照魏重芳幾近賴皮的說法,既然跨年那一晚做完的那次還算順利,便要趁著連假多做幾次,讓兩人──其實是指陸靜澤──儘快適應這樣的性愛模式。
  雖然只要被弄得舒服了,陸靜澤並不排斥跟魏重芳一起滾上床,但連日裡發情般的密集性愛索求,實在讓人有些吃不消,完全不曉得魏重芳究竟哪來的如此充沛的精力。到後來陸靜澤甚至有點害怕背對魏重芳,深怕一個沒防備又給他摸上了屁股。

  短短數日,不知道用掉多少個保險套、多少管潤滑劑,加上以前上床的次數,算一算備量也該用得精光了。正當陸靜澤有些心存僥倖地想著應該可以休息一陣子,出門買飯的魏重芳回來了,手上除了食物之外,還多了一包藥妝店的紙袋。
  「今天剛好有特價活動,還有週末點數六倍。」魏重芳說得理所當然。「幫我拿去房間放。」
  陸靜澤接過紙袋,打開來後臉色一沉,裡頭保險套跟潤滑劑的數量都是家庭號再加大,照這個份量做下去,他大概連小命都要沒了。

  於是到了假期的最後一天,陸靜澤終於對他發了脾氣。
  本來兩個人好好地各自盤踞沙發一端,對電視上重播的跨年特別節目和手裡的手機,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爭吵的開端只是因為同一個姿勢縮得久了,陸靜澤翻個身伸展四肢,一雙腿搭到魏重芳腿上,也不知道哪個環節不檢點了,魏重芳迅速捉住他的腳踝,手掌順勢摸上大腿,滑至內側。
  陸靜澤被他摸得渾身一顫,立刻併起腿,強自冷著嗓音直呼其名:「魏重芳,我警告你,不准再摸我。」
  「我沒有。」否認接在一個明顯抽回雙手的動作殘影之後,魏重芳的手舉在空中,一臉無辜,好像他真的什麼也沒做。
  「我明天要上班,你如果再不讓我休息,我就回我自己的住處。」一改愜意側躺的姿勢,正直地坐起身,拉整好身上的衣物,陸靜澤的姿態嚴肅而且禁欲,他還推了推臉上的眼鏡。
  「沒問題。」魏重芳站起身來,伸手拉他,跟著一表正經地道:「走,我們去床上休息。」
  陸靜澤被他逼得眼露兇光,狠狠拍掉伸過來的那隻手,懶得再與他多說一句話,逕自走回房間,並且將房門門板摔在尾隨後頭的魏重芳臉上。

  魏重芳對著關上的房門,心裡有些反省。他發現就算是對著陸靜澤惱怒的臉色,被鏡片後那雙眼睛狠瞪警告,胯間也能竄起一陣衝動。現在的自己彷彿回到學生時期,無時無刻都能對戀愛對象充滿性衝動。

  伸手拉了拉門把,並沒有從裡頭鎖上,於是魏重芳乖乖繞回客廳,繼續與電視和手機為伍。雖然是自己的屋子,但他不介意陸靜澤將臥室視為個人空間,不高興的時候也隨他躲在裡頭生氣,直到氣消為止。
  他喜歡陸靜澤將這間屋子當作自家一樣,那樣他便會覺得,陸靜澤也將自己當作是自己人了。

  隔天就要回到工作崗位,到了就寢時間,魏重芳跑去房門前,偷偷摸摸地開了一點房門,從門縫間往房內探看,陸靜澤早就察覺動靜,朝這邊看過來,於是兩人的視線撞個正著。
  「我想睡了。」被逮住有些尷尬,魏重芳不動聲色地找了個藉口。
  陸靜澤仍板著臉不說話,等了一會兒才冷冷地點個頭,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魏重芳很快閃身進房,一溜煙鑽入床上被裡。床罩被套在這些天內換了幾次,平常替換的樣式全進了洗衣機,只能換上壓在收納箱深處、多年以前姊姊買的鄉村碎花風格床組,充作權宜之計。
  兩個大男人並肩躺在滿版粉色小花的床上,魏重芳是習慣了姊姊的品味,麻木了;而陸靜澤雖然沒說什麼,卻不是很自在的樣子,只能趕緊熄燈眼不見為淨。

  上床後,收手收腳地規矩躺了一陣,維持沒多久魏重芳便忍不住翻過身,大把攬上身旁的人。
  陸靜澤渾身一僵,警告他:「我明天上班。」
  感覺對方又更靠近了些,碰在他肩上的頭顱蹭動幾下,是點頭答應的意思,他才又放鬆下來。


  魏重芳並不是真正想睡,他將陸靜澤的臉轉向自己,摸黑尋著那張臉上的唇親吻。親夠了,便想找些事情說說話。
  「你之前說過,高中喜歡的人後來在本市念大學,那他現在人呢?還在這裡嗎?」
  在得到回答之前是一小段詭異的安靜,然後才聽到陸靜澤沉沉的、謹慎的嗓音:「他還在本市。其實,我們還有聯絡,之前也是他帶我去看方寧的表演……他是方寧同社團的學長。」
  魏重芳簡直要從床上跳起來了,他倏地翻身坐起,棉被因過大的動作從兩人身上滑落,寒氣跟著捲上。
  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一時之間腦中很亂,分不清介意的感覺究竟是指向陸靜澤仍然跟曾經喜歡的人見面,還是指向忽然間又提起的方寧。或者兩者都有。
  一片黑暗中,他能感覺到陸靜澤的視線,不確定自己臉上是何種表情。雖然心知已拿掉眼鏡的陸靜澤什麼也看不清楚。
  陸靜澤沒有先去撈棉被,反而伸手拉了拉魏重芳的手臂。
  其實,跟曾經喜歡的人見面也沒什麼大不了,但不高興的感覺總是有,何況魏重芳不會放過大作文章的機會,藉機鬧一下陸靜澤。於是他佯怒道:「你都沒跟我說過,偷偷跟前情人見面。這樣對嗎?」
  「我……」眼前黯淡而且模糊,無法讀出對方的表情,陸靜澤一開始有些底氣不足。「哪算得上是前情人,我們又沒在一起過……到現在他都還不知道、我高中的時候喜歡過他。」
  「你還狡辯。」
  「我已經有一陣子沒跟他聯絡了,跟你在一起之後,更不可能。」陸靜澤無奈地道。
  「這樣嗎。」魏重芳嚴肅地拋出他覺得很重要的問題。「那他長得怎樣?有我帥嗎?」
  陸靜澤終於聽出來魏重芳不是真的要追究這事。至於誰長得比較帥,就算事實擺在那裡,他也並不想長了魏重芳的威風。於是話鋒一轉,反問:「不要光說我都沒交代,你也沒跟我說過前任的事。」
  沒料到一把火燒回自己身上,前女友的事怎麼能說,魏重芳一時啞口無言。
  魏重芳安靜下來,反而讓陸靜澤覺得有些蹊蹺。「芬妮告訴我,你不喜歡談到前一段感情,所以我都沒問。」
  「唉,也不是不能說……」開始覺得身上有些冷,魏重芳拉來被子蓋回彼此身上,帶著陸靜澤躺下。「就是滿慘的,而且說起來很沒面子。你想知道?」
  說話的嗓音忽然低了,陸靜澤聽出魏重芳已經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正猶豫著要不要追問,畢竟他不是那種主動逼問的個性,但腦中忽然閃過北部友人的各種提問,他便覺得應該抓住機會,多了解一下身邊的人。「我想知道,可以告訴我嗎?」
  魏重芳抬起一隻手,搭在眼上。他閉眼回想往事,才發現前女友的模樣,在腦海裡只剩下淡淡的輪廓。他曾經很喜歡那個女孩,但自己並不是及格的男友,學生時代的自己還太年輕、太不成熟。跟他在一起,女孩子總是笑著,後來哭泣和爭執各半,和所有情侶一樣,經過痛苦的磨合,一度覺得要走不下去了。就這樣吵著吵著,相處的日子忽然又上了軌道,一切都好好的。順著時間點回想,記憶裡又都是女孩的笑容。在那座風總是很強的城市,每次都要撥開她面前飛舞的凌亂髮絲,才能見到她臉上的笑。
  斷斷續續地講了一些以前念書談戀愛的片段,還要小心避開關於「女」朋友的描述,魏重芳沒有說得太多,事實上,也記不太清楚了。
  唯一一件記憶特別深刻的事,是他們分手的原因。
  「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為什麼。」講到這裡,述說的嗓音變得低啞。「當兵新訓的時候,她還給我寫信,在軍中排公共電話都要排好久,每次都是犧牲休息的時間,只為了撥一通不到一分鐘的電話,那個時候她一通都沒有漏接。但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明明熬過了新訓,下部隊之後放假比較固定,有一天回家,我姊告訴我,她寄了兩大箱東西到家裡……」
  沒有說完的句子漸弱而後消失於無聲之中,但毋須說完,陸靜澤已經聽懂了,是兵變。
  「後來是Annie 說的,在我當兵的時候,她跟別人在一起了。」停頓了一下,魏重芳補上結論,結束對前任的回憶。最後一句小聲得彷彿像是自言自語:「究竟是為什麼啊……」
  陸靜澤側過身,輕輕摟著他,沒有說話。
  良久,聽見魏重芳長長地嘆了一聲,一手撫上懷抱自己的手臂。男人的手有力得多,捏著自己肩頭的手掌大而溫熱,傳遞讓人心生依賴的穩定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能給予陸靜澤同樣的感覺。
  「你跟她,是很不一樣的兩個人。」最後,魏重芳的聲音已恢復如常,他一字一字地道:「她的事情很多我都忘了;可是你的事情,每一件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陸靜澤「嗯」了一聲,做為回應。

  早前胡鬧了一陣,加上回溯完前段感情的往事,此時魏重芳終於覺得累了想睡,躺著安靜一會兒,便鼻息沉緩,睡了過去。
  陸靜澤跟著躺了一陣,卻一點睡意也無。他側身面對魏重芳,一片黑暗中,需要瞇著眼才能依稀看見魏重芳側臉的輪廓,輪廓的邊際像是長了一圈毛邊,暈散而模糊不清。即使如此,從飽滿的額、挺直的鼻樑、唇尖和下頦的線條延伸到頸部,仍能分辨出那樣一張好看的臉。
  關於以前的事,他其實聽得出來魏重芳說得很保守,而敘述的語境總有哪裡不太對勁,兵變的結局很慘,但聽上去仍然是一場稀鬆平常的戀愛經驗,好像隨便問幾個身邊的人,大抵上都能得到一個類似的故事。
  隱隱約約的疑惑梗在心裡,但已經錯過了追問的時間點,也不確定究竟該搞清楚哪個環節才好。
  陸靜澤對著那張側臉,目光一遍又一遍地來回描繪魏重芳的輪廓。他的心裡靜不下來,也睡不著。天亮之後就要上班,但他卻想著很多很多事,失眠了。


───


//67

  自從兩人開始交往,魏重芳佔據了陸靜澤工作之外的所有時間,他就像個急獻寶的小孩,拼命拿出本市最好玩有趣的景點,想要把此地最好的風景面貌盡數端到喜歡的人眼前。後來才漸漸知道,陸靜澤來到本市工作,好長一段日子只過著只在公司與住處兩處擺盪的日子,而週末不是加班、就是開車回北部老家。大概是對於此地還未建構起連結,沒有培養什麼歸屬感,加以他的心思都投入工作之中,幾乎沒跨出市中心,對於身處的城市並無太多認識。
  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點太過巧妙,聖誕節、跨年、情人節,跟情侶有關的節日一個緊接著一個。於是在很短的時日裡,陸靜澤在魏重芳的帶領之下,將本市知名的、私房的景點都踩過一遍。跟著戀人到處約會,好像去到哪裡都是最美的景色,而這裡就是他深愛的城市。
  今年時節比較特別,過完西洋情人節後,才迎來農曆新年。春節是他們頭一次彼此分離長達數日,魏重芳當然是回老家過年,而陸靜澤則得陪著父母與叔叔一家,兩個家庭相偕出國十天,機票是除夕前三天的飛機,這意味著他們更早的分別。
  在出國之前,陸靜澤找了一天,打算下班後回去自己的住處收拾行李。那天他沒有開車,早上步行到公司,下班後也得先走回魏重芳的家取車,再開車過去。
  當他步出公司時,才發現外頭下雨了。雨勢不是很大,但地上一片潮溼,積了許多深深淺淺的水窪,雨滴落下,水面上打出一圈圈的漣漪。
  推開家門的同時,他感到一絲不尋常。屋裡出奇地暗。
  他第一個反應是,家裡沒人,所以什麼燈也沒開。但他很快發現,幾乎全暗的室內除了沒有開燈之外,還得拉上所有的窗簾才能辦到。然而平常魏重芳才懶得更動窗簾的開闔。
  按開玄關的小燈,薄薄的黃色光源雖然微小,但足以看清室內的模樣──客廳的沙發上,裹成一團的毛毯高高隆起,顯然有人在毯子底下蜷著,睡在那裡。
  而陸靜澤回來的動靜與光線的變化吵醒了他,翻了個身,從毯中露出臉來,瞇著眼往門口看去。
  「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陸靜澤擔憂地問。還在休養期間的魏重芳時常精神不太好,雖然這段時間不用上班,有充足的時間休息,但那副疲憊的模樣好像怎麼樣都睡不夠似地,讓人聯想到久病不癒的虛弱。
  半張臉藏在毯子裡,魏重芳眼珠轉往落地窗的方向,窗前嚴密地拉上窗簾,什麼也看不到。他問:「外面……還在下雨嗎?」
  「有一點毛毛雨。」陸靜澤道。
  他走入屋內,開了燈,刺眼的白光讓魏重芳瞇起眼來,看見陸靜澤身上帶著一片濕意。雖然撐著傘,但斜打的雨絲還是在他的雙肩留下一層雨霧,細微的水珠凝立在羊毛大衣的纖維尖上。
  「我等下回住處收行李,你要跟我去嗎?」
  「不要。」
  意料之外的回答拖住陸靜澤往臥室走去的腳步,他有些訝異地回頭,「你不⋯⋯?我本來是想說,我們可以順便在外面吃飯⋯⋯」
  「我不想在雨天出門。」口氣透露著不耐,至此陸靜澤也聽出來魏重芳的情緒很差,而他完全不知道為什麼。
  「可是我們開車⋯⋯」
  話還沒說完,沙發上一個重重的翻身打斷他的句子。
  「⋯⋯好吧,我自己去。」
  莫名被擺了一道臉色,陸靜澤也有些氣悶,他進房找出擱在角落的行李箱,推出房間,行李箱在地上曳著長長的輪軸聲,一路響至門口。
  出門前,陸靜澤回過頭,沙發上的人捲著毯子,面朝內側背對他,也不知道是睡著沒有。
  他本想賭氣丟下一句「我晚上會睡在那裡,就不回來了」,同時又覺得這麼做很幼稚,想到方才一片昏暗中魏重芳虛弱的模樣,他按捺不滿的感受,最後只留下一句:「你想吃什麼再傳訊息給我吧。」
  蜷在沙發上的人動也不動,沒有出聲。
  陸靜澤按熄所有燈源,將一室黑暗還了回去。然後轉身離開。

  蜷在一片黑暗之中,在睡與醒之間反覆做夢,當魏重芳終於從破碎的夢境中清醒過來,睜開眼睛,發現周身暗得什麼也看不清楚,而屋內靜悄悄地,沒有半點聲息,他第一個念頭是,為什麼陸靜澤還沒回來?
  然而當他摸索著開了室內的燈,看清楚現在的時間在入夜之後還算得上早,原來自己沒有睡得想像中那麼晚。
  玄關旁的鞋櫃上沒有車鑰匙,陸靜澤還在外頭,魏重芳花了一些時間才想起陸靜澤回來過又離開了,在他出門前,兩個人的互動稱不上和平。
  魏重芳為此感到有些歉疚,但更多的是伴隨精神緊張而生的無力與疲累。
  接近傍晚時忽然下起一陣大雨,空氣一下變得又濕又冷。本市的冬季總是乾燥,鮮少有雨,這場意外的大雨來得毫無防備,即使身處室內,突地聽見雨水擦過玻璃發出雜訊般的沙沙聲,讓他心裡一陣驚悸、手腳冰涼。
  慌忙關好家裡的窗戶,拉嚴窗簾,將外頭的雨勢遮得徹底,魏重芳倒坐在沙發上,悶悶的雨聲像是下在他的腦袋裡面,頭部隱隱抽疼,眼前暈眩。
  拉來厚實的毛毯覆蓋整個頭臉,他閉上眼睛,不期然地回想起車禍當天的片段記憶,大部分的情形已經想不起來了,還記得起的只有短暫而破碎的細節,像是被追撞之後他摔在地上,動彈不得,在強烈的劇痛襲來之前,全身好像麻痺一般,暫斷頸部以下的知覺。
  不停落下的暴雨沿著安全帽與下頦貼合的縫隙,雨水倒灌而入,浸濕了帽裡的內襯、吸汲他僅剩的體溫、淹上他的面部,除了潮溼、顫抖和口鼻浸水的窒嗆感之外,再感覺不到其他什麼。
  醒來之後,裹在毛毯底下的身體佈滿涔涔冷汗,生出一種剛淋過雨的錯覺。
  已經聽不到雨聲了,魏重芳將闔上的窗簾拉開,外頭確實無雨,只剩落地窗的玻璃和陽台還留有水漬。往外望去,整座城市透著一股大雨洗滌過的澄澈質感,夜景裡,一顆顆霓虹燈的光圈乾淨而明亮。
  坐在敞亮的客廳裡,魏重芳手裡握著手機,陸靜澤出門前說的話他都還記得,往簡訊裡猶豫地輸入幾個字,沒有送出,全按了退鍵刪去。他改為撥了一通電話過去。

  回到自己的住處,偌大的屋子一如往常,保持著好似無人進住的煥然與整潔。過去他回來時房間是唯一的活動範圍,推開房門只見一室久無人氣的寂然。
  特別吩咐過家事清潔人員不需打理這間房間,房裡的空氣彷彿停留在數多個日子前回來的那天,臨走前隨手拉整的床鋪留有些微的褶痕,床旁的櫃面覆上一層薄薄的灰塵,手機充電線還插在插座上──他甚至沒有帶走充電線,公司有一條備用的,而下班之後,魏重芳總是讓他霸佔唯一的充電線。
  陸靜澤拔下那條充電線,與行李箱一齊拋在床上。行李箱提起來很輕,打開來幾乎是空的。
  那裡頭本來備妥了在外地暫居所需的一切必需品,現已一件件進入魏重芳的家裡,成為自己日用的一環,每一樣東西甚至都有固定的位置,自然地待在那兒。而空了大半的行李箱停放在魏重芳的臥房一角,偶爾給雜物掩去了它的存在。
  整理行李的動作熟練,將衣物和日用品置入和排列彷彿依循某種隱約的秩序。他要帶著這只行李箱出國,而回國後,裡頭的事物大概不會有機會放回原處,它們會被取出、放到一個新的地方,延續已經前進好一陣子的,新的生活。
  往行李箱裡整齊疊放衣物,帶去的衣服料子還是細緻柔軟的毛料,觸手溫暖。方才離開之前的小小摩擦在腦海裡閃過,他大可以留在這裡不要回去,可是獨自站在空蕩無聲的房裡──這個地方留下的每個生活痕跡,都是他跟魏重芳一起製造的──卻讓他更想回到那個有魏重芳在的屋子。
  陸靜澤在心裡嘆息,他知道自己最後還是會回去。他隱約察覺到是雨天讓魏重芳表現如此反常,異樣的熟悉感閃過腦海,伴隨著一絲不安,在心底微微慫動。他不知道原因,而那一點點微妙的不安將他從這個問題推遠,不要去探究那是什麼,可能也不會去問魏重芳到底怎麼了。
  走到窗前,掀開窗簾的一角往外看,外頭的雨勢已停,陸靜澤心想,也許回去之後,魏重芳心情會好一些,像平常那樣歡迎他回家。
  放在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陸靜澤毫不猶豫地接通電話,聽見電話另一頭喊他名字的嗓音,一瞬間驅散所有烏雲般低低壓著的情緒。
  什麼時候回來?肚子餓了。電話裡,魏重芳問道。馬上就回去。他明快地回答。


───


//68

  陸靜澤出國的前一天,魏重芳最多只能送他至住處大樓停車場,依依不捨地看著車尾緩緩駛離。
  少了一個人的屋子一下變得空曠,魏重芳在家裡一連換了幾處待著,哪裡都好像少了什麼,只覺得無聊至極,沒有說話的對象,他差點就要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於是他也簡單收拾行李,查了車票,比預計還要早個兩天搭車回老家。確定提前回去時,魏重芳撥了電話回家,父母在電話那頭得知他要回去了,顯得既意外又開心。
  對於家裡兩個子女總是一貫的放任自由,好在這對姊弟成長的過程中也沒有發生需要太過擔心的問題,在他跟姊姊成年後,大概也是年紀大了,再無心力操煩小孩的事,父母會過問他們的生活,但不干涉,只有結婚成家一事時常掛在嘴邊。姊姊有穩定交往的男友,這個話題的壓力全在魏重芳身上,被問得煩了,他應付的態度也不太好,逢年過節免不了在此話題上進行一番攻防。
  不過,前些時候遭逢生死交關的意外,讓外縣市的父母操盡了心。康復之後,父母似乎覺得失而復得一個兒子已是萬幸,只要他一切平平安安便別無所求,至於感情的事,便不再催促或過度關心。
  經過這次意外,出院後他偶爾回家,看見父母彷彿又更蒼老一些,似乎不能再一次承受哪怕是一些些驚嚇了。魏重芳不確定哪些事情可以算做「驚嚇」,但直覺告訴他跟陸靜澤相關的事恐怕算是範圍內,隱瞞交往事實這點他與陸靜澤倒是處境相同。他得十分小心不要露出一絲不尋常之處,包括保持之前單身的形象,他完全沒有把握自己可以捏造一個假女友矇混家人──特別是姊姊芬妮。
  芬妮晚他兩天回來,一進門就看到自己的弟弟忙著吃各種補腦袋補筋骨的料理,只要開口說話,面前就漫著中藥材的味道。她幸災樂禍地觀賞魏重芳吃到快流鼻血的臉色,涼涼地說道:「多補一點,搞不好你還能再發育。」
  對此,魏重芳惡毒地盯著家姊的胸前,回嘴:「有用的話,就叫老媽弄雙份餵妳。」

  真正將魏重芳從補品地獄裡解救出來,已經是遲至初二,姊姊的男友如往年一樣來家裡拜年,這才將母親的注意力轉移到招待他的準姊夫身上。各種湯湯水水一路延伸到晚餐餐桌,他順勢將姊姊的男友推到同樣需要大補特補的名單最前面,趁著老媽跟姊姊兩人勸著無法說不的男人喝下補品,他順利溜下餐桌,躲到客廳裡陪父親看電視。
  手機畫面忽然插入來電通知,魏重芳立刻跳了起來,匆匆覷了一旁的父親一眼,捂著手機往家門外走去。
  是陸靜澤打來的電話。
  他頂著寒風走到門外的院子一角,身上只來得及套上一件厚外套,他站到院裡樹旁的陰影底下,歪著頭用肩膀將手機夾在耳邊,雙手忙著將外套拉鍊拉到頂。
  戶外有冰涼的風捲過,夾著微噪的風聲,他朝話筒「喂?」了一聲,再冷的風也壓不下嘴角同時揚起的笑意。
  『吃過了嗎?』
  讓人想念的嗓音在聽筒裡迴盪,魏重芳將手機更往耳邊壓,想要聽得再清楚一些。
  『你那裡現在是晚上了吧,我聽到風聲,你在外面?冷不冷?』
  雖然站在院裡,抱著雙臂瑟縮著,但魏重芳還是搖了搖頭,克制著聲音不要帶上顫抖的寒意。
  「還好。你呢?」
  『這裡是夏天,天氣好得很。』陸靜澤低笑。『之後找時間一起出國吧。』
  「那要看你排不排得出假,大老闆。」
  明明不是什麼好笑的話,陸靜澤卻像被逗樂似地笑個不停,笑聲裡彷彿能感受到電話的另一端明朗的氣候。
  『等我回去,包給你大紅包。』
  「為什麼?不用吧,我有在工作啊?」
  『不對,你現在沒有工作,年後才有。』
  「哪有這樣,你年紀還比我小,」魏重芳哼了一聲,「裝模作樣。」
  他們各自都在不便透過電話情話綿綿的處境,頂著被家人發現的風險,能夠聽到彼此的聲音,說上兩句話,魏重芳已覺足夠。
  向陸靜澤道了別,正打算結束通話,掛斷前卻聽見聽筒流洩出一聲輕輕喚:『蟲,』
  他連忙將手機貼回耳邊,應了一聲。
  陸靜澤沒有馬上說話,沉默的空白中夾了一聲微小的嘆息,然後才道:『明年,我想跟你一起過年。』
  短短的一句話裡,包含了堅定、祈求和依依不捨,眷戀與想念表露得一清二楚。魏重芳聽了心裡一陣激動,掛掉電話後,他環抱著雙臂,在冷風裡原地上下跳動,要不是如此發洩心中暴漲的溫柔和熱情,他幾乎要衝動地跑到姊姊的房間裡,大聲宣告自己已經不是單身了,而且多麼幸運,他是跟一個很好很好的人交往,他們會一起將人生走到盡可能的遠。
  但是,還不行,現在還不是公開的時候。
  站在風中冷靜了一會兒,不遠處家門口傳來窸窣的動靜,魏重芳微微一驚,忙轉身看去。
  姊姊的男友一手扶著門板,正用腳尖尋著鞋,抬眼剛好與他對視。
  「原來你在外面。」
  穿好鞋,姊姊的男友朝他走去,一手在口袋裡摸索著。「躲在這裡幹嘛?很冷耶。」
  「我媽弄的補品太可怕了,吃到快吐。」
  姊姊的男友聞言,也跟著做了一個反胃的鬼臉。然後從口袋掏出菸跟打火機,一手遮著風吹,將菸支點燃。
  菸頭微弱的火光消減了臉上的夜色,在陰影回籠之前,來得及捕捉到那銜著菸的嘴邊有淡淡笑意,朦朧中乍看之下,竟有著與陸靜澤相似的氣質。魏重芳盯著準姊夫的臉發了一陣愣,心想他們姊弟在挑選對象上,竟有一樣的品味。
  「你什麼時候娶我姊啊?」魏重芳突然想問,就隨口問了。
  「看她啊,婚都求了,」姊姊的男友吐出一口菸,菸霧很快吹散在寒風中,「她什麼時候鬆口,我就來提親。」
  他頓了一下,又說:「小芳幫我勸勸你姊姊,趕快點頭吧。」
  「好吧,」魏重芳笑著應下,轉身往屋內走去,留下一句:「雖然我還指望我姊幫我扛結婚的壓力呢。」

  年假的尾聲,開工前一天魏重芳搭姊姊的男友便車,回到睽違數日的家。一進門,鮮有人氣的冷清直撲而來,雖然才離開幾天而已,整個屋子彷彿覆上一層薄灰,黯淡而且寂寥。
  他記得陸靜澤回國的飛機也是今天,但並不確定是什麼時間的班次,陸靜澤說過,不過他一下就忘了。
  母親在他離家前,塞給他們姊弟數量驚人的熟食,用真空袋封好、冷凍,裝入保冷袋裡塞得滿滿的。魏重芳把行李隨意擱置地上,把需要冷凍的食品拿到廚房裡,他花了一點時間整理冰箱的冷凍櫃,才能把從老家帶回的食物盡數塞入。
  關上冰箱門的同時,他聽見外頭有細碎的動靜,因為與冰箱闔起的吸附聲同時出現,一度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但是,接著清脆的碰撞聲響起,他不會錯認的,那是有人把鑰匙丟入玄關鞋櫃上的窯燒瓷盆而發出的聲音。
  他一步衝出廚房,家門口站了一身風塵僕僕的陸靜澤,半張臉藏在立領的羊毛大衣和圍巾底下,正低頭瞧著自己丟在地上的行李。
  像是察覺到屋裡有人,陸靜澤抬頭,轉向廚房前的他。「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也剛回來而已。」
  「嗯。」
  「吃過了嗎?」
  「還沒。」
  「那你等等,我媽塞了一堆食物給我,熱一下就可以吃了。」
  「嗯。」
  才要轉回廚房,魏重芳發現陸靜澤站在玄關處始終沒有移動腳步。
  「幹嘛站在那裡?快進來啊。」
  陸靜澤沒有動作,也沒有回話,安安靜靜站在原處,眼鏡鏡片後目光閃亮亮地,也不是心情不好的模樣。
  若是平常,魏重芳絕對搞不清楚現在是什麼狀況,但此時他忽然心有靈犀,走過去伸長手將陸靜澤用力攬到懷裡。
  陸靜澤溫順地低下頭,讓對方冰涼的鼻尖與炙熱的唇貼在額前,感受到些許鬍渣刺上眉心的微癢,兩人的吐息交纏,將他眼前的鏡片薰上一層白霧。
  良久,魏重芳拉著他的手,陸靜澤至此才真正願意邁步似地,跟著魏重芳走入屋裡。


───


//69

  自年後第一天上班日開始,兩人的生活便有了微妙的改變。
  陸靜澤是給身邊起床的動靜吵醒的,他花了一些時間回想鬧鐘響過了沒,並沒有按掉鬧鈴的印象,代表距離上班時間還早,但身邊的人已經先爬下床穿衣洗漱。
  隱約之間好像聽見家門開了又關,屋裡又恢復安靜。等到鬧鈴終於響了,陸靜澤發現床上、房間、整個屋子裡只剩他一個人,按停吵鬧的鈴聲,掀開棉被,早晨冷冽的空氣與異常的空寂同時朝他襲來。有什麼正悄悄地改變,不適應的拒斥感在他心底微微爬搔著。
  那一天他們都很晚回家,陸靜澤早了一點,先一步推開一室陰暗、跨入家門。太習慣上班前與下班後屋子裡都有人開著大燈,而現在回家卻只有玄關感應式的小燈亮起,新的生活步調確實發生了,再怎麼不習慣也都得試著接受、適應。
  沒多久魏重芳也到家了,帶回一臉無話可說的疲憊,陸靜澤只關心他好不好,甚至沒來得及詢問回到工作崗位上的詳細狀況,只得到簡短的兩個字「很累」,就把所有準備好的疑問都堵了回去。而魏重芳看上去確實累得不能再多說什麼,逕自走回房間,洗完澡就睡了。
  之後連續幾天都是這樣,魏重芳早早出門,而一回家就累垮睡倒在床上,一天之內兩人之間有過的交談甚至不超過十句。之前上班前共享的早餐時光、偶爾午休時分可以在附近見面吃頓飯、下班回家後家裡總是有人等著,還有許多瑣碎但充足的陪伴,現在忽然間都消失無蹤。
  新的作息錯開了兩人的生活,雖然還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下班後卻好像只有陸靜澤獨自在家。他待在房子裡,魏重芳已經進房間休息了,雖然還不算太晚,但他也無心做些什麼好打發時間,熄了屋裡的大燈,拖著長長的影子走進臥室。

  不知道是不是幾天下來累積的疲勞,累過頭讓魏重芳的睡眠變得淺而多夢,隱約之間感覺到陸靜澤躺到他的身側,陸靜澤把動作放得很輕,大約是不想要驚擾到自己,但他還是因為一些不可避免的動靜而稍微轉醒。
  多夢的狀況已經持續好一陣子,最開始只是覺得怎麼睡都睡不飽,到後來才發現醒來後有做夢的印象,但實際上是什麼內容的夢,總在睜眼後沒多久即忘得一乾二淨。有時候一個晚上可以有三、四個夢,夢與夢之間以清醒做為斷裂。漸漸地,本來記不得的夢境開始生出模糊的輪廓,一些破碎的畫面、不連貫的事件片段,以及即便醒來後還殘留在心裡的餘悸,魏重芳終於隱約明白,他一直反覆夢著與車禍相關的回憶。
  房裡很安靜,朦朧中他聽著身旁沉陷的重量吐著規律的呼息,他的意識也緩緩往腦後陷落,埋進比枕頭更後方的無盡黑暗中。就像投入一顆石子劃破一面黑色的湖,湖面盪出一圈圈漣漪,破碎的粼光閃動,而後交織成一幅色彩黯淡、帶著雜訊的畫面,一旦想要看得更加仔細而投注凝視,轉眼間便置身其中,成為畫面中的主角。
  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單人床上,房裡很熱,被子給踢得遠遠的,身下的床墊卻有些許潮溼水氣。他感到頭部某處脹痛不已,伸手往痛處摸去,拿到眼前發現手心裡摸了一手的血。
  他一驚,才抬頭便發現自己站在熟悉的家裡,是他的住處,而面前是通往陽台的落地窗,大片玻璃幕上倒映著一個全身赤裸的人影,面孔模糊不清,有些血汙從額角劃過半邊臉側。他往前一步,想要看清楚玻璃反射的人臉長相──

  魏重芳翻滾下床的動靜太大,驚醒了陸靜澤,視力不好的他看不清楚發生什麼事,連忙摸來床頭的眼鏡,戴上後看見魏重芳站在昏黑的浴室裡,連燈都沒開。
  「怎麼了?」陸靜澤急急走過去,按開了浴室的燈。魏重芳正與牆上的鏡子維持一個近得詭異的距離,瞪大眼用力看著鏡裡的什麼。突如其來的燈光讓他畏縮了一下,緩緩把臉轉向陸靜澤。
  魏重芳的臉上充滿驚懼、警戒、遲疑等複雜的訊息,他盯著陸靜澤彷彿面對一個陌生的人。
  「你⋯⋯還好嗎?哪裡不舒服嗎?」陸靜澤站在原地,感覺自己如果往魏重芳靠近一步,對方就會嚇得逃走。
  「我⋯⋯」
  驚疑不定的情緒很快褪去,理智漸漸回到眼裡,魏重芳看待陸靜澤的眼神終於像是看一個熟悉的人,臉上現出明顯的鬆懈下來的神色。
  伸手抹了把臉,摸到一手的冷汗,他拿來牆上掛著的毛巾隨便擦了一下,拖著疲憊的腳步往外走去,將站在門口、同樣驚疑不定的陸靜澤輕攬到懷裡,與其說是他抱著陸靜澤,更像是他倚在陸靜澤肩側,此時十分需要有個人能讓自己依靠。
  「蟲,你……」
  「我做了一個惡夢,」魏重芳截斷他,看上去不想多談。「吵醒你了,對不起。」
  陸靜澤搖搖頭,本來還想繼續追問,但是魏重芳陰鬱的臉色讓他吞下所有疑惑,改道:「早上你開我的車去上班吧。」
  魏重芳爬上床的動作一頓,「你不用車嗎?」
  「今天不用,」陸靜澤接著說:「以後,我沒有要用車的時候,你可以開去上班。反正我走路就到公司了。」
  魏重芳還有點遲疑。陸靜澤繞過他也跟著躺進被裡,床上還留有餘溫,他輕輕嘆了一口氣,閉上眼低低說道:「這樣你就不需要這麼早出門。」
  也可以早點回來。陸靜澤在心裡補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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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比平時還要早下班的日子,魏重芳開著陸靜澤的車,沒有直接回家,轉而繞到本市南邊,憑著數個月前的印象,找到上一次Ken帶他來過的道場。
  這次獨自前來的事他沒跟Ken提過,不為什麼,只是覺得車禍之後麻煩Ken的事情太多,這次不過是一點小問題,他自己可以解決,好像不需要特地跟Ken討論。
  坐在櫃檯的婦人依舊是上次遇見的那位,眼也不抬地要他在紙上寫下生辰八字。上一次和這一次他寫的都是「魏重芳」的名字與資料,但上次是以「方寧」的模樣前來,這次卻是換了一副身體,然而櫃檯的婦人像是不記得似地,拿回紙條後讓他稍後片刻,一點表示也沒有。
  這次沒有等待太久,櫃檯的婦人很快就通知他進去內室。魏重芳忐忑不安地往屋裡走去,比起上次,緊張的心情不減。
  同一個房間裡,林師父仍是坐在那張泛著陳年色澤的原木方桌前,桌上放著剛剛寫過的紙條。師父對著紙條上的姓名和生辰八字暗暗掐算些什麼,最後才正眼看向魏重芳。
  「這是你原來的身體?」師父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露出一個玩味甚深的笑,點頭說道:「恢復得不錯。」
  「托您的福。」魏重芳不知該說些什麼,愣了一下只能陪笑。
  「各人有各人的運,你能度過此劫,是你自己的福報。」林師父讓他在對面坐下,將一盒棋子推過去。「你來過,還記得怎麼下棋?」
  「記得。」
  雖說是下棋倒也沒什麼規則,就是跟著師父的落子,隨意擺放在想放的位置。他們一來一往接連下了幾棋,盤面上黑白棋稀疏錯落,林師父忽然就收了手,盯著盤面沉吟著。
  良久,師父才開口說話。「你今天來,想問什麼?」
  「我最近常做惡夢。」
  魏重芳開始敘述最近頻繁發生的夢境,有時候是夢到車禍的事,那些事發當下本來不記得的細節,藉由夢境一一喚回,回憶的斷面漸漸拼湊完整,害怕受傷的情緒亦是。
  後來更常夢到自己成為「方寧」的那段日子,夢境真實得難以辨識,即使從夢中醒來,他也會陷入一時的混亂,分辨不清自己現在身處何處、究竟是誰?
  對於這陣子密集的惡夢侵擾,魏重芳有一個推論:「不知道我做這些夢是不是因為方寧還有什麼未完成的心願,需要我去幫他做的?」
  「跟那個沒有關係。」林師父很快否定他的猜測,接著伸手指著棋盤上排得稀疏的盤面:「你的劫數已過,那孩子也已經投胎了。關於你的命數,神明目前沒有別的指示。」
  「那、為什麼我會一直夢到那些⋯⋯?」
  「這問題不該來問我,」林師父開始動手收拾桌面上的棋子,一面說道:「年輕人,我建議你去大醫院的身心科掛號,給醫生看看對你比較有幫助啦。」

  如同數月前那次一樣,魏重芳離開道場的心情沒有比較輕鬆,眼下的疑惑確實解決了,困擾著他的一連串惡夢跟超自然不可解的現象沒有關係;但與此同時又衍生出新的問題,這些夢境指涉的與造成的不安、低迷、焦慮和壓力,已經形成影響身心健康的疾患。
  外頭的天色轉暗,天邊的雲層壓得極低,氣溫一下降了許多,空氣中飽含潮溼的氣味。察覺到天氣恐怕要變,魏重芳快步走去停車處,時間剛過傍晚,正是交通的尖峰時刻,他在上車後撥了通電話給陸靜澤。
  「我今天比較早下班,你還在公司嗎?」
  『我還在公司。』
  「等我,我開過去載你。」
  『好。』
  雖然是走路就能上下班的距離,但陸靜澤沒有拒絕魏重芳特意繞來接送的提議,而魏重芳會這麼提議也是因為他願意這麼做──即使只是幾個街區、過條馬路的路程。
  道場離陸靜澤的公司不遠,他抵達的時間比平常從公司開回來還早,魏重芳先把車子停到地下停車場,待了一陣子才跟陸靜澤說他到了。
  他還在猶豫要不要跟Ken講今天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該去身心科掛個號。這些問題似乎已經超出可以靠自己想清楚做決定的範圍,如果有誰能讓他坦白一切、一起討論下一步該怎麼走,那個人應該是陸靜澤。在一起的這些日子以來,他擁有陸靜澤所有的關注,只要是跟他相關的事,都放在最優先考慮的順位──一直以來魏重芳想要的就是陸靜澤一心一意的注意,就像當初陸靜澤對方寧付出的那樣。後來他才知道,他羨慕方寧,他希望自己也能成為陸靜澤傾盡心意的對象。
  現在他終於得到陸靜澤的重視,但他無法讓陸靜澤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車窗輕輕一聲敲響,魏重芳回過神來,開了鎖,陸靜澤打開車門,坐到副駕駛座。
  「在想什麼?都沒發現我來了。」
  「發呆而已,有點累。」
  魏重芳隨口敷衍。陸靜澤也不繼續追問,轉而問道:「先回家嗎?還是直接去吃飯?」
  也許跟男人交往的好處就是這樣,不想解釋清楚因此說得模糊的事,男人通常不太追根究柢。魏重芳將車子駛往停車場出口,隨口回答:「先吃吧,你想吃什麼?」
  車子在出口前的坡道上緩緩爬升,外頭的街景漸漸進入視線範圍,入眼的是一片大雨傾刷得模糊的景象。對雨天依舊抱有直覺的反感,魏重芳意外地瞪著眼前的雨勢,忍不住抱怨:「嘖,竟然下雨了。」
  陸靜澤扭頭看他,張了張口,好像想說什麼,又轉頭往後座方向看了一眼。
  車子開上地面,進入一片密集的雨聲之中,魏重芳皺著眉啟動雨刷,專心在眼前能見度不高的路況,身旁的人欲言又止的眼神,他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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